2009-02-11 11:15:24

[卡農]

 

自從一晚發現我的貓如被催眠般的恬適,這幾天回家出門前總會播放帕海貝爾的卡農, Pachelbel's Canon in D。牠喜歡一直重覆的五分鐘,弦樂和銅管的低迷。而即使我自在地在隨著音符活動,不刻意回想關於這片CD的記憶,記憶在靜謐裡卻如堅實的岩床,匍匐在夜裡如船底擦身的暗礁。這天,我做了一個夢,才發現時間流過自己,還有一點記憶,如細微的砂金。

 

有人說記憶是過往,但如果探就生命的軌跡,我們回憶是為了往前。前往未來之前,我們不由自主溫習舊日的記憶庫,尋求一些徵兆或者一些祝福。比如鮭魚回流因為基因裡神秘的記憶,才能完成生命交替的使命; 貓是慢愛的動物,牠需要很長的時間學會信任,才能在你的懷裡呼嚕,習慣妳在牠的生活裡出入;而我們人類,需要記得受傷被騙,才能在未來有入世的一點聰明

 

如果,記憶是迷霧裡的訊號。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夢見他。

我夢見他和他的兒子,在我的屋外的不遠處玩著撐高。我和小花,和她兩歲的女兒窩在屋裡,屋子裡有木床般的夏榻,陽光濾過木櫺,屋裡幽暗而清涼,廳旁是通往屋外的迴廊。屋外的陽光燦爛,他們好像在笑。夢裡我們就像某日小花到我家時ㄧ樣,在屋裡閒晃,玩一點點玩偶,吃一點糖,找ㄧ下貓。而他常從屋裡經過。每次穿越屋子到屋外時,總是帶著一抹笑意,像當年一樣,一個很輕微的弧度。他的步伐沒有聲響,總是輕快,像知道他的穿越是一種打擾,卻很有禮貌,而不曾停下。我在屋裡遠遠看著他們在日光中的身影,他總是回頭微笑地看我。他總是回頭微笑地看我,他帶著笑的臉,在畫面裡一直重疊。只是,我在夢裡一直等,一直等,直到醒來,他也不曾和我說話。

 

我記得那年的冬天,我住在一個必須越過民權大橋的社區,很晚了, 他說要送我回家,但必須先回家拿個東西。走進他寄居的辦公室後,他進去房裡前,放了這張CD,然後泡了一杯牛奶給我, ” 妳冷不冷? “。我記得那個辦公室的日光燈,白裡有泛著一種藍光,我一直想著其實我不愛喝牛奶。空空的白牆之間,只有他走動的聲響,還有那時卡農裡出現輕輕的男聲,唱著How ,Where and When we will be touch again?

我不記得他拿了什麼,我也不記得自己是不是喝了那杯牛奶,我記得這首歌,我記得自己好像被什麼觸動,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後來,車上了大橋,我在他的身後,緊抓著車後的拉把,越過他的肩膀,看著遠遠一直閃爍的燈火。我好像說了擔心這輛破車,爬不上這座大橋,我們好像在笑,我記得他在呼囂的風聲裡說,等妳回來,ㄧ切都不ㄧ樣了。我不記得說了什麼,我想我沒有說話。

 

上飛機前的某日,我接到他的電話,我不記得我們說了什麼,我記得在停頓了幾秒之後,他的聲音在話筒裡硬硬定定地說「再見」。 我們從來只說「Bye」的 ,我不明白。「再見」顯得唐突僵硬,電話還是掛了。自此,我們再沒見過面。等我從紐約回到台北,ㄧ切果然不ㄧ樣了。我聽說他為家裡負了債,去了中國,結了婚,有一個孩子。我相信,他應該很幸福,還喜歡音樂,還喜歡游泳,還喜歡溯溪,還喜歡攀岩,還是在細微處用心,但看起來一點兒也不經意。他曾要我幫忙設計的游泳隊的徽章,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他卻縫在衣服上。我記得他送給我的游泳隊隊服,有時好玩穿穿,就被笑是遞毛巾的小妹,卻不再記得是什麼樣子。我記得有一天他忽然決定把所有發黃的白色衣服,染成黑色,我從沒看過那麼噁心的顏色,卻只能羞赧地笑著。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想起他。某一天,他的名字忽然跳出記憶的斷層,我戲謔地在Googlekey了他的名字, 我竟然看到他的照片,那是這麼多年後我再看到他的樣子,還是那個細細的眼睛,和一抹輕微弧度的笑意,不再清瘦,像一個大男人,他多了一種父親的堅定。在海的那一邊,在媒體裡他已經是個人物。我才明白,記憶為什麼在我們的腦裡退隱,拿到不同的劇本,我們不都要遺忘一些自己,才能入戲? 只是他比我聰明,了解時間的流沙,我才明白他當年說的再見”為什麼如此堅定。望向窗外當時沒有的101,這個城市依然長牙,我依循記憶變成現在的自己,終於,我好像明白了那一晚跨越大橋的呼囂中,你和我都沒有說出口的話。

 

記憶孵化宛如礦脈,每當地層的版塊遷移,地底就冒出熱氣,這是潛藏已久必然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