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前144秒蝴蝶的蛹化
阿嚴是十分照顧他的顏面的。
出個門前必定是塗了滿面的防曬油跟長袖外套,簡直比女人要出門還要在乎防曬程序。
「啊,又曬紅了。」他揚了揚手上的小鏡子說,眼神拋給我一個無奈。
阿嚴的臉上有明顯的曬紅痕跡,打橫著越過了鼻樑跟豐潤的臉頰,他指著他的臉對我說。
「防曬油都白擦了。」我說,口氣訕笑著。
阿嚴的皮膚薄,輕輕地給太陽一照,容易地他的臉頰紅了起來,這在一開始的時候,全班都傳說這位嚴同學和女同學說不上兩句話便會害羞的臉紅起來,因此引起了大家的關注。
在班上時,大家常常問起他的臉頰怎麼了,但他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喔,別看我的臉。
班上更加的將這一此舉動歸類為害羞。
但其實阿嚴並不是害羞的,容易與人輕易地搭上話題,也容易與其他人成為朋友,就某方面來說他其實是個舉止大方的人。
也因為這樣才會和我這類固執的人成為朋友。
「這種天氣好想喝啤酒唷!」阿嚴說,人就攤在沙發上直嚷著熱,就像是想引起他人注意的小朋友。
我人坐在電腦前面登入網站狀似認真,但其實因為阿嚴偶爾長呼一句、短叫兩聲,我已經鍵入錯誤的密碼三、四次有了。
「安靜啊拜託。」最後我無奈地將頭回過,伸出手像是要逗弄小狗一般地搔搔他的頭說。
「噢,好吧。」他扁扁嘴,妥協地安靜了下來,然後挨了個再舒適不過的位置圈起身子像貓似的窩在下陷地沙發中。
夏天午後陰涼的客廳偶爾有風穿過紗窗,輕輕搖曳著像一葉綠極的樹葉飄在河面上輕輕擺盪。
陽光折射在對家的屋頂上,浮光一片片的倒映在地板上的白色瓷磚。
有鳥的影子飛過。
有群雲朵吹過。
有葉子飄落。
有人走過。
有聲音。
影子。
跳。
再過了一會兒我再回過頭去,阿嚴已經呼嚕呼嚕地睡著了,頭就擱在沙發的手扶墊上頭。
睫毛輕顫著,均勻的呼吸,偶爾會動動眼皮。
那是一個好沉好沉的夢。
初夏像一朵不顧旁人眼光似地一股勁兒向上攀爬的花,直至最後一等待的時刻,張開,那是美的在那一刻,無論過程多麼曲折離奇。
美好的、芳華絕代。
一夕之間,我想起的盡是這些傾城傾國的形容詞。
我蹲坐在冰涼的瓷磚地板上,以手背撫著阿嚴被狠狠曬紅的臉頰,然後搓揉著他的耳朵。
曾經阿嚴跟我兩人看過午夜場電影,看著看著,阿嚴已經把頭垂過一邊、半闔半開著眼皮。
見狀,我也曾這樣伸出右手搓揉阿嚴耳朵。事後阿嚴說他其實很喜歡被摸耳朵,『你越摸我想睡呵。』阿嚴坐在機車後座,靠近著我的左耳說。
我心想的是多心疼,平常十點躺到床上去就該睡的人,硬是被扯到凌晨一點多,於是也就撐起了右肩給他靠著睡了。
那是我一種無人體會的貼心,像踩在落葉覆蓋的林中,不曾去在意多少寫意的樹葉紛飛,可當回過頭去看,剛剛走過來的全都又被掩蓋了。
『我知道喔,知道妳很愛我。』阿嚴在無人的小巷子裡牽起我的手,嘴裡還咬著沒吞下去的雞排,但是口齒異常清晰地說。
夜是無法形容的美麗,街道的燈還開著,人群還在走,冰果室的乾冰定時噴出,如一幅畫一般,該有的都到齊了,色彩斑斑。
阿嚴還在睡,夏季天黑的很慢,而早晨又過於多餘。張壤起身走去陽台,從上衣口袋摸出了被壓的乾癟的香菸盒子。
點了香菸之後並沒有急著抽送尼古丁,他想起了很多很多關於阿嚴的事情。
是生氣的、是開心的、是難過的、是抱怨的,曾經有無語的時候、曾經有相擁的時候。
而夏季了,是蛹化的時候。是繽紛的生物面對塵塵一世的時候。
關於愛的事情還在考驗。
若非不是說我注意到了阿嚴詭異至極的行蹤,否則我絕對絕對與阿嚴不是同掛的人,頂頂多多,應該就會是簡單的、聊的來的那種大學同學,可以打球、可以聊天、可以吃飯的那一種。
阿嚴每一個月的月初的星期五都不會出現在課堂上,很直接很惡意的缺席會計老師的會計課。
一開始我還真的以為看似簡單平凡的學生,似乎不是如此,原來夜生活也像Star movie的九點強檔電影一樣滿檔。
『欸你該不會是愛德華吧?』那時候正好是吸血鬼電影最強盛的時期,班上一群女孩兒們都說那樣的愛情淒美而浪漫。
『妳怎麼不說我是路平?』阿嚴笑了笑挑了個眉,眼睛直直地望進我的瞳孔。
我們開著玩笑,因為哈利波特裡面的路平教授每到月圓之時都要好好地躲上一個夜晚。
而我確實注意到了阿嚴的這種現象,曾經問過阿嚴到底是怎樣怎麼每一個月都一定會缺況的原因,但是阿嚴老是打哈哈帶過,四兩撥千金比鹿鼎記的偉小寶還強。
然後我在某一個午後,但陽光還蕭瑟的冬末問了阿嚴:『欸你的臉怎麼了?』
笑臉凝結在一瞬,那是亙古的記憶緊緊攀附在張壤的瞳孔,所有關於表面上美好的一切都……
阿嚴先是苦笑,搖搖頭。
『我跟妳說我的秘密喔,但是妳不能說。』
阿嚴有一種病叫SLE,紅斑性狼瘡(systemic lupus erythematosus),那是是一種可能侵犯全身各器官組織的慢性發炎疾病。
其特徵為病患血清中含有多種自體抗體,經由免疫發炎機制,造成組織或器官的傷害,為反覆、慢性、發炎性的自體免疫疾病。
因為免疫系統的失調,產生自我辨識異常及各種對抗自體細胞、組織的抗體,導致程度不一的皮膚、粘膜、關節、血管、神經、血液、腎臟、心臟、肺臟、腸胃道系統病變。
每位患者受侵犯的器官可能不同,甚至同一位患者在不同時期,受侵襲的器官也可能不相同,而此種臨床表現詭異多樣的疾病。
『妳知道嗎?當醫生跟我說這種病好發於婦女的時候我都快瘋了。』他看了看自己手腕上一斑一斑的紅色點點,『妳看。』然後他伸出他的手。
『兩年前開始發病的時候我以為是皮膚病,看了好久好久的醫生都好不了,後來去了中山檢查才知道原來我是SLE,但依舊看不好,』他頓了頓,我想插話,但是他搖了搖頭,『不,』他說,『妳必須讓我一次說完。』
於是冬天那噬骨的寒風又吹了過來,一陣一陣的,阿嚴拉緊了他身上穿的駝色大衣。
有幾對情侶手牽手一同走過被陽光曬的金黃的路,若一時注意,大概還會以為張壤跟阿嚴在講些什麼重要的事情,例如,誰要在三角戀情中退位之類的。
『後來我去了榮總,這才慢慢把病情控制下來,但妳知道花了多長的時間嗎?』他瞧著剛剛路過的同班同學,伸出手打了聲招呼。
回過頭來又繼續說,『兩年,這兩年我沒有出過門,待在家裡面,不能曬太陽,我只能吃藥,每天都在吃,早上要吃、晚上也要。』他淡然一笑。
『那時候的藥劑量很大,吃了很久很久我身上、臉上的斑才漸漸退掉。』
再後來跟阿嚴相處過後,我才知道不只是會長出紅斑爾爾,甚至連關節都會不明原因的疼痛、掉頭髮、疲倦、嘔吐。
莫名地我與阿嚴越來越好,無論是默契上的或是相處上的,要控制阿嚴的病不容易,一下子,只要一下子,隔天就可以發現他不是又惡化了就是又好了一點點。
紅色的斑點像什麼蚊蚋般揮之不去,糾纏著像惡夢。
甚至比惡夢更惡劣。
每個月的晚上我都陪同阿嚴去看醫生,定期的抽血驗尿,『認識妳之後終於有人陪我來了。』阿嚴說。
以前都是阿嚴一個人自己來,連那時候住院時也是,一個人住在醫院裡面,很慘白的時光,沒有人填補。
而今年夏天更加地炎熱了,紫外線也更誇張的照射著,阿嚴臉上的斑又更加顯現。
醫生皺著眉頭,拿著藍色的原子筆一一畫出白紙上的數據,我看著阿嚴那疊厚厚的病歷表,一大疊的載重在阿嚴的心上。
『你看,上個月的數字還可以接受,但這一個月你又有點……』醫生停頓,『我想幫你加藥,先控制下來再說,如果還是沒辦法就打針。』醫生說,大毫一揮在紙上洋洋灑灑地寫上看不懂的英文。
英文字母全部扭曲成一條,阿嚴的心情也跟著扭曲、翻滾。
與阿嚴在一起之後,我訂定出合乎健康的生活方式,晚上十點就該躺到床上去、大量的蔬果、少喝酒。
我有想過是不是阿嚴也有想過從此他的生命可惜之類的負面想法。
但是他說:『那不是表面上的美好而已,是深刻的,所有的美好都還是美好的。』
阿嚴燦燦笑著,像蝴蝶背後絢爛的斑紋。
就與蝴蝶一樣,生來背負著沉重,但是是美的,都是。
「唔睡的好飽喔。」阿嚴起身,揉了揉眼睛,「今天要吃什麼?」阿嚴嘟著嘴巴,模樣可愛的問。
「都好啊,義大利麵好不好?最近新開了一間店,看網路上的評價還不錯。」我說,把筆電闔上。
夏天了,但是即將入夜了。
阿嚴的瞳孔黑的發亮,與夜一般。
一切都是平靜的,魚缸裡的魚、盆栽裡的花,靜謐而美好的不像話。
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