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8-04 00:09:31李信恩Shinan
情‧攻
每當賴秀金想起王佳芝的死,總不由得一陣唏噓。
那時她其實心裡笑王佳芝的傻,卻又妒忌她,只因為鄺裕民的視線總是離不開她。所以她沒有點破她,她愛犧牲、愛當她的女主角,賴秀金也就由得她去,不勸她。後來,同伴們被一網打盡,她倒是好運氣的沒被搜出來,趁亂從地上撿了張電影票根,立刻塞進口袋裡,那場封鎖也就沒抓到她。那陣子,她意志消沉了很久,同伴們都被槍決了,等到公告貼出,才突然意識起過往的那些可笑。以為抓名漢奸不過就是演齣戲,在危急存亡之秋,學生什麼也沒有,最多的就是滿腔熱血,殊不知劇本擬得再縝密,人算總是不如天算。
沒有人想到,是王佳芝最後擺了大家一道。
王佳芝愛上那姓易的的事情,是過了好久之後她才意會到的。突擊的那天,她躲在對街的汽車旁的視線死角裡,抬頭看著爿店樓上的玻璃窗,她當時還疑心自己的視力,怎麼會突然那麼清晰,彷彿連磚牆上爬過的蟻螻都能看的一清二楚,她看見王佳芝瞧了易先生好半晌,搽著口紅的嘴微微一動,接著便是他連滾帶爬的衝下樓,所有人幾乎是措手不及,而末日就在眼前。
她沒看錯,是王佳芝背叛了大家。
一齣愛國大戲演到最後,華麗蒼涼的舞台上只剩下她一人。
「講了這麼些年了,老易還是不肯給我買那只火油鑽,但總知道是要對老婆好的,送了這顆粉紅鑽給我,這幾年下來,看得最順眼的就屬這鑽了。就連品芬也稱讚,沒看過這麼美的色澤,六克拉,肯定是上乘之貨!」賴秀金第一天到易家時,便聽易太太稱讚著她愛不釋手的那只粉紅鑽戒。
馬太太咕噥著道:「也只有易先生有好門道能買到這樣好的東西。」
沈太太笑道:「品芬現在生意是越做越大了啊,還有這姑娘當秘書呢。」王太太也附和著點頭。
易太太又道:「品芬的東西是品質有保證的,現在歐陸那面開打了,要什麼珠寶只是越不容易,價格也是越來越高,幸而還有她,能幫我們這些成日關在家裡的女人們帶點東西哪。」這會兒大家都笑了。普通太太們托人帶的不過就是些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民生物資,也只有這些官太太們,聊起鑽石像去市場買菜似的。
刺眼的強光燈下,這群太太們剛結束了幾圈麻將,所有人都到客廳去,等著晚上到館子去開飯,沒事可做,就打了電話讓掮客過來,看看有沒有新貨色可以挑挑。賴秀金跟在品芬身邊,這才第一次有機會踏入易家。自從開戰後,他們現在早就不待在香港了,舉家遷回上海去。
事變失敗之後,賴秀金在香港躲了好一陣子,一直到又遇上那個姓吳的地下工作者──她沒想到他也僥倖逃了──把她接回重慶,又躲了一年,才回到上海。她有時不禁覺得,那時大約是鬼迷心竅了,不然怎麼會在看到昔日同伴的下場之後,她還答應了任務。易先生是汪政府的要角,不除去,就像心頭的一根刺,非得要拔出來,這才會感覺舒暢。事後她覺得,也許她只是想證明,證明自己不輸王佳芝,更要證明自己沒有她那麼傻。
美人計大概是不管用了──她得承認,論姿色,她定是贏不了王佳芝──所以她朝太太們這邊下手,正好品芬生意也忙了起來,在招人,她就順理成章的跟了她。她甚少聽王佳芝提起易家的情況,這樣也好,她一切順其自然,倒也不顯得可疑。
她小心翼翼地從黑色絨布袋中倒出一顆顆的鑽石,每一顆都是精心挑選的,強光照耀之下亮閃閃的色澤一時之間閃暈了她,好像當年看到一槍槍的子彈劃過眼前,她連忙眨眨眼,回到現實之中。
「小金,我說你這次帶來的貨,怎麼好像沒有上回的好呀?」易太太揀了揀,沒看到幾個喜歡的,語氣失望,其他幾位太太倒是看得不亦樂乎。
「易太太,你還說呢,」她連忙陪笑,「手上那只粉紅鑽那麼漂亮,我這邊這些小東西自然是入不了眼啦。今天實在是匆忙,這樣吧,過陣子新品到港,我再給你送幾個好東西過來。」也不怕得罪其他幾位太太,反正她力求的是下次再來的機會。
她看著這些太太們挑揀,鑽石在他們手裡簡直沒什麼稀罕的,要就是最好的、有價無市的那類。她猜著品芬那裡也許有,只是還不到拿出來的時刻。她總得藏一手,這些太太們才有再找她的理由。
門廊那頭突然響起一陣吵雜,顯然是主人回來了,聲音由遠至近,賴秀金心裡的猶如鼓槌用力敲著似的跳動,等了幾年,她終於要再看見那老賊了。當年是他們年輕氣盛,以致於幾近全軍覆沒,如今她也多添了幾分沉穩,賴秀金彎下身將太太們揀剩的鑽石偷偷收回絨布袋中。
易太太起身,拉了拉身上的黑斗篷,笑道:「哎,老易怎麼這麼早啊。」其他太太們忙不迭跟著站起來。
「都坐。」為首那名頭矮小的鼠面男子,幾年前看起來還有幾分清秀,如今過了歲數,竟看起來老了不少。他一走進來,本來就被厚厚一疊窗簾布遮光的內室更顯得昏暗,賴秀金是唯一一個彎著腰的人,此刻敏感的注意到,有道視線正在窺伺著她。
「哦,這是小金姑娘,跟著品芬做買賣的秘書。」易太太喜歡喚她小金姑娘,像個純樸的農村少女的稱呼。
賴秀金站直了看向眼前幾個人,清一色五六十歲的男子,面色嚴肅,身著正式的深色西裝,唯有門邊站了一名穿著午夜藍直條紋西裝,看起來不到四十歲的年輕男子,在這群人中顯得特別突出,也有些招搖。易老賊對於生面孔顯得特別疑心,眉頭高蹙,看見小金是易太太的客人,便也沒多說什麼,只道:「收拾收拾,要出發了,今天到和平飯店去給小邵洗塵。」隨後又走了出去。
「和平飯店?看來此人來頭不小。」沈太太跟王太太低聲討論著。
賴秀金沒作聲,逕自收拾自己的東西,隨後跟易太太辭行。走出去的路上都有人看管著,易家大宅果然戒備森嚴,看來在經過上次的事變之後,戒護的等級又加強了許多,警衛裡甚至有些高壯的洋面孔。
「小金姑娘!」正當賴秀金步履匆匆的往外走時,忽然有人叫住了她。
她轉過頭,一抹午夜藍立即映入眼簾。
她知道他是個副官,從南京來的,文采甚好,個性瀟灑。年紀輕輕便當上副官,必定有什麼過人之處,然而他只道是:「大約是政府裡欠缺幾個寫字的人。」她聽不出是褒是貶,卻還是被逗的發笑了。以前她欣賞鄺裕民的文質彬彬,但是眼前這邵副官,除了文采之外,又多了幾分英氣,更是教人喜歡。
邵副官是受汪政府派發來的上海,雖然年輕,卻被易先生視為貴客,代汪主席傳遞重要訊息,在兩者之間扮演橋梁的角色──他自然沒有明說,但她推敲出來的資訊也就這麼多。然而,他卻時常說起他認識的女人。
他曾道:「我認識一個飄渺的女子,總像是風一般的吹過,又宛若手中握不住的沙,可你卻是一朵直挺挺的出水蓮花,站在池中,任誰也別想撼動你。」他說那女子姓盛,文筆極佳,他給予相當高的評價。但轉過頭又在說另一名在外地結識的年輕護士,說她如何可愛動人。
他在上海作客的這段日子,並不時常來找她,她想這人一定是有別的紅粉知己。果不其然,輾轉得知盛小姐人在上海,他甚至家裡還養著兩個妻。
「那姓邵的似乎對你頗有興趣,有這條線,或許能更深入汪政權。」一次老吳這麼對她說。
她以幫品芬拿貨的名義,三兩天就到南京東路的小書鋪樓上跟吳碰頭,她不知道老吳手底下還有什麼人,也不管為什麼偏要藏在這麼熱鬧的地方,總是提心吊膽著人群裡會有人盯著她。反正她是豁出去了。之前曾聽聞,在事變過後,易老賊下令調查所有事件相關人物,她以前是劇團的核心人物,事變前後又無故消失那麼久,隨便查查都行跡可疑,回老家怕牽累了家人,只好跟著吳逃了。一天沒滅掉易先生,她就一天不得安穩日子過。
她拿起壓在《易經》上的手槍,這幾年訓練下來,沉重的槍柄倒也不是問題了,只是當初在逃時手臂受了傷,無法瞄準長程射擊。
可是她沒有把握,邵副官對她究竟是真心,還是逢場作戲的花言巧語。真心才值得利用,若是花言巧語,那不聽也罷。
好不容易等到幾只裸鑽進港,還有一顆稀世藍鑽,品芬非要賴秀金親自來監督不可,在港口檢查完畢後,立即給易太太打了電話,說是有熱騰騰的好貨色給她送過去。易太太接了電話,卻沒功夫多說話,只交代他們要出門,她又連聲追問了幾句,易太太才不耐煩地道:「主席要來,哪來的心思挑東西?」隨即用力地掛上電話。不知是惱羞不小心洩漏了機密消息,還是相當匆忙,不管是哪個原因,都讓她全身顫抖著,像是在學校時對老師提出的問題極有把握,強掩興奮的舉起手搶著要作答。
她用最快的速度將新貨交回品芬那裡,又跑到不遠處的咖啡廳去借了電話,她覺得自己的腳步實在是太快了,連她自己都看了可疑。
「大哥,是我,」暗號還是一樣沒換,鈴聲響了四次就掛斷了再打,「打算這兩天回老家,時間還沒確定,也可能馬上出發。」
「哦,現在出發不會太趕嗎?」是吳的聲音。
「不會,算準了正好有車票可以買,難得便宜的票價。」
「你在哪裡?我讓二弟去接你搭火車。」
她橫了心說道:「我要先回大宅那裡道別才出門。」
對方沉默了幾秒鐘,然後應道:「那你路上小心,我立刻打給二弟,讓他去找你。記著,路上小心。」
掛了電話之後,她微笑著向咖啡店老闆道謝,臉上泛著極興奮的紅。甚至連正在擦拭玻璃杯的咖啡店老闆看了都忍不住問:「姑娘多久沒回老家啦?」
這種從天而降的機會不是每天都有的,此刻不做,更待何時?
她叫了輛汽車直駛往易家的方向,其實她心裡覺得自己不該那麼大膽,就這樣手無寸鐵的往危險裡鑽,到時候指不定什麼也得不到,只會磕出滿頭鮮血。她要是現在被攔下來盤查,行跡可疑得很,剛剛那些鑽石都送回去了,要說她是個珠寶掮客,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她太大膽了,真是太大膽了。
一顆心臟跳得飛快,彷彿回到躲在汽車後頭等著突襲的那日,她抬頭看著爿店的玻璃窗,其實視線是在端詳著建築物頂上的那一片青天白日。可以預見下一瞬間要暗殺易先生的風雲變色,卻不能想像到底真實情況會如何。他們從來就只是大學裡的話劇演員,對於殺人,都是些紙上談兵的計畫。
當汽車在易宅前不遠處的檢查哨被攔下時,賴秀金的心裡開始不安。這一次算她衝動行事,也沒想到自己會那麼衝動,眼見都已經沒有退路了,只好硬著頭皮往前。
看到是陌生汽車,警衛冷硬地道:「沒有證件不放行。」
司機這也緊張了起來,頻頻轉過頭問:「小姐,這我看是過不去了,你要不就在這下車,要不我就要掉頭回去了。」他額上冷汗涔涔,怕的就是被以為鬼鬼祟祟的,明明什麼事也沒做,要是被誤會了,被抓起來,會被這些嚇人的官兵怎樣私刑都不知道。
賴秀金在車後座,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卻又不想輕言放棄,好不容易都趕來這裏了,若是現在掉頭,肯定跟不上易家的汽車出門。根據她的觀察,這些官太太們即使再趕,也至少得花上個一刻鐘才出門,現在她簡直被懸在此處浪費時間。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就在這慌,腦子亂得很。
忽然,這些警衛向不遠處走來的一名男子行禮,她瞇了瞇眼,這才認出是邵副官。
邵副官敲了敲車窗,彎下身笑道:「怎麼在這?」
她勉強壓下恐懼與興奮交雜的感覺,微笑道:「來給易太太報信,說有批新貨到,另有很多太太在問,急得很。」她還刻意壓低聲音,好像在報給他什麼極划算的軍火消息似的。
他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的微笑,傾過身向後方跟著的人揮揮手,驅離他們,這時賴秀金也看見汽車一輛一輛從易家大門駛出,往另一個方向過去。她有點著急了,這次的機會就像咬在嘴邊的肉,讓她怎麼樣也不甘心放掉。
他道:「這樣吧,若是小金姑娘不介意,我搭你這輛車,我們一道過去。反正只是場飯局。」不知道為什麼,最後那幾個字,聽在她耳裡,特別陰沉。興許是天色的緣故,可是她抬頭一看,車窗外卻是一片青天白日。
一路上兩人都靜默少言,一直到車子跟上前方的車隊,邵副官才轉過頭來對她道:「其實我是真心有些喜歡你,」他蹙著眉道出這話,明明說出的是個肯定句,卻像是在理解一個問句,「第一次在易宅見著你,面對整室的政要官員,你不畏縮,也不討好,就只是做著自己的事情,一點也不在乎。不知怎麼的,明明不覺得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卻覺得你很特別。」
覺得她很特別。
賴秀金聽見他這段話,很震動。
她想起過去王佳芝如何被同學們眾星拱月,在佳芝的身邊,她就是暗淡無光,沒有人會記得她。可這邵副官卻記住她了,而且還是在一個不起眼的時刻,覺得她很特別。
車子停在戲院旁一間不起眼的小餐館,這算是反其道而行,主席來訪,挑的是能掩人耳目的小餐館,這麼一行人若是上大飯店去,肯定招人疑心。
賴秀金決心不要讓邵副官的話影響到自己,這時候談感情就太傻了。剛剛車子從易宅出去轉到大馬路上時,她便留心到有兩輛黑色汽車一直跟著,雖然不確定到底是不是吳派來的,卻又想說服自己那車子是後援,至少要死也不會只有她一個人孤零零的。
下了車後,邵副官到飯館門口的便衣守衛那招呼了兩句,對方說上頭有令,連看也不看她一眼,堅絕不放陌生人進去,並且催促他快些入內,主席已經等了好半晌了。
邵副官道:「你先去看場戲吧,我估計散場之後,這飯局也該散場了,到時候自然就見的到易太太。」
「他是真的在幫我。」賴秀金在心裡頭想著。
又忽然,她想起了有次鄺裕民陪著王佳芝到戲院去看電影的事情。他將電影票遞到她手上,那麼的小心翼翼,彷彿電影票是他們之間不解的牽絆似的。
於是她道:「你陪我去買張票吧。」
他笑了,瞧著她嚴肅的表情,彷彿買電影票是件多麼痛苦的事情。他輕攬過她,她也沒躲,兩人直直的往售票亭的方向前進。等到買好了以後,他要將票遞給她的瞬間,兩人都聽見了一聲槍響。他本能的緊握拳頭,將票捏在手中,回過頭,發現一大群人倉皇的從飯館裡逃出,接著,槍聲四起,街上的人們尖叫亂竄,場面一片混亂。
在人群中,賴秀金居然瞥見了吳,她就在他的不遠處。邵副官眼見情況危急,因為遭受突襲,圍在主席和易先生身邊的好多人都已中槍倒下,他登時拔足狂奔回去護駕。這時她也與吳碰頭,他遞給她一把手槍,她注意到有一小搓人不斷逼近對方,顯然是自己人。前方忽然一陣混亂,有人回報一輛汽車不顧街上的路人,直接橫衝直撞的開到餐館門口,載走了主席,吳立刻下令務必要活擒易老賊,賴秀金也跟著前進,最後在轉角處看見受了傷躺在牆邊的邵副官。
眼見她手上有槍,他也曉得了她的身分。
此刻見到他的狼狽相,她有幾分得意前一刻她沒有心軟。
他捂著胸口,大口喘氣地道:「小金,我想現在說你也不會相信,我是真心的。」
這一切發生得非常快,前方已有消息傳來易先生也脫逃了,只有幾個無足輕重的小官中了槍。吳他們急忙要撤退,眼下邵副官已經知道了她特務的身分,是不能留活口了。
她倒是不相信他會真愛她,所以最後那一槍,她堅決要自己扣下扳機。
戲院附近這區很快的就被封鎖了,賴秀金從他緊握的拳頭中抽出那張早已皺摺不堪的電影票根。不再回首,她融入人潮之中,往封鎖線走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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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應該算是一篇張愛玲的同人文XD
上學期修了一門中文系的課,期末是選擇進行張愛玲作品的分析或改編,我選擇了改編故事。為了更有趣一點,我融合了兩部作品來進行寫作:D
很有意思的一次經驗,雖然我原先其實完全不打算這樣寫,打算新創什麼的,哈哈,最後就寫出這故事了。
上一篇:午夜過後就分手
我修的現代文學也剛好學到張愛玲
我那時候很喜歡鄺裕民這個角色(可能因為他是王力宏演的吧XDD)
賴秀金扣下板機讓我想到電影最後易先生的樣子
很喜歡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