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8-11 14:03:17

雁。




01。
  米亞在夏天死去。
  我這樣想像而重建了米亞生命最後一幕的現場:米亞在子夜穿越馬路擎著一朵白玫瑰該是要回我們的家。貓咪般輕輕踏著沒有醉意的腳步睜著靈動格外發亮的雙眼。失控的卡車頭前燈在她走向路中央時剎那照亮她整個身子(頑固又堅持不用電腦而坐在書桌前握著標榜好握好寫的六角鉛筆在素淨的白報紙上努力寫下細細小小貓咪腳印般的字努力趕稿的親愛的米亞的美好的嬌小雪白的身體)劃開夜色的一抹光亮像是眨了眨眼就消逝的流星。 
  沒有尖叫。那時附近的檳榔攤老闆這樣說。他還想說是自殺哩,頭也不回。
  (是終於等到適當時機投奔嗎。)
  隔天新聞:土耳其東部七月八日發生一千五百多隻綿羊集體跳崖的怪事,死了四百五十隻。圖片標題:「奇!千羊集體跳崖」。死去的綿羊在圖片裡毛絨絨地彼此依偎。彷彿很舒適似的呢。動物不都是有求生的本能嗎?可綿羊坐臥死去的姿勢只像群睡姿不佳的孩子,太陽才剛升起世界才正開始地球才又旋轉了一周。聽見鳥叫。
  
  另則消息,社會版上一條小小的白紙黑字關於酒後駕車的新聞,死者是一名剛得到新人小說獎就殞落的26歲女作家之死。米亞一張照得很糟的照片在黑白分明報紙上標榜著死亡證明──她總不拍照。那張照片還是我在她去年生日時硬拉著她拍下的(穿著白色襯衫和牛仔褲。沒戴眼鏡。仰著頭,不知道在看些什麼。)沒戴眼鏡的時候她就仰頭看天,像是在看星星看飛機還是只是看天空某個奇異遠方…或是尋找飛碟,她會這樣笑著說握著我的手,認真的眼睛。
  這張黑白照片約莫兩公分乘三公分大小是米亞在世界最後留下的聲音。

  (在時鐘長短針的旋轉再旋轉裡米亞無疑地將被淹沒遺忘。
   我們眾所皆知: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沒有開燈。
  夜風吹起白色的百葉窗,由百葉窗一道道隙縫滲入的夜色和霓虹照亮鋼琴乾乾淨淨的黑白鍵。點了菸,清醒籠罩是記憶的臨幸──當所有人都忘卻,你將記住。諾亞環抱自己在漂流的巨大方舟上記著洪水之前的人們種種悲歡離合;初生嬰兒握住他的手露出蘋果紅潤的笑靨,木匠工作頰畔的汗水和抹去時的不在乎神色,…記憶臨幸,他會把自己環抱得更緊一些嗎?為了對抗失溫和不捨麼?當所有人都死去後只有他還記住──
  記住人曾經活過,這件事。
  鋼琴琴身上擺著米亞最愛的拳頭大小的水晶雁仰著頭,羽翼彷彿即將展翅飛翔(「活著。不斷地追逐/感覺它已接近而抬眼還是那麼遠離…」米亞笑笑地朗誦白萩的〈雁〉,仰頭,眼睛光亮卻濕潤。幾乎以為要哭了,抬起眼卻給我一個好堅強好堅強的笑臉。孩子似地吐了吐舌頭和亮亮的眼睛。)
  
  手機響起海洋的洶湧潮聲時我幾乎可以成功睡去了。被潮聲驚醒。幽幽深藍閃光的螢幕像海洋的潮汐突然拍打上岸,也或許是我終於注意到潮汐的存在(你知道,海洋從來不是靜止的;它總是自顧自地擁有它的韻律和生命,寧靜裡巨大的喧嘩和舞動翻騰的微小生物們無盡地繁衍或死去是海平面下永恆的生生不息畫面。)手機螢幕上沒顯示來電者。我接起。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另一頭巨大的安靜淡淡傳來,是陌生的。
  「找到米亞的手記吧。你也許也將找到她的死因。」 
  
  記不記得最好玩的米亞的樣子?
  米亞拿著數位相機拍下我剛睡醒的被閃光燈的光刺痛而放大的瞳孔拍下打開的木質衣櫃裡貓咪睡著的樣子拍下天花板漏水的星星圖樣上蜘蛛網的纖細稠密天羅地網拍下雨天街道的水漥一圈圈劃開擴散和人們彩色雨傘飽滿淋漓的色澤拍下菜市場黃橙橙的玉黍蜀和上面快樂飛翔拍動小小翅膀充滿複眼的蒼蠅…。
  米亞從不拍自己。
  
  那第一次遇見米亞的畫面呢?
  埋頭在相片裡左手拿著剛沖洗好的一大疊相片右手不停歇地寫著細小的字體兩隻耳朵聽著一連串奇怪的不同語言的搖滾音樂鼻梁上掛著幾乎遮掉整個臉的黑色粗框眼鏡,隔絕世界的一隻蜥蜴以保護色躲在樹叢中對我笑了笑幾乎要熱烈地揮揮手像是看見共同作戰穿著迷彩裝躲避敵人而在生命裡打游擊戰的夥伴──
  「丹,因為你是同類的人。」後來她理所當然地說,睜著圓圓的眼睛總像個小孩。當我埋首在她的裸身上攫取她特有的香氣時她也像個孩子清澈乾淨微笑地看我讓我不安──那是什麼?那種騷動的不安焦慮是什麼?
  無論我多麼堅稱我和米亞不同類──我是個小眾的搖滾歌手組了樂團小有名氣喜愛人群喜愛狂歡。我和她不一樣。為了驅逐不安更努力想要她的時候,卻只看見她愈來愈遙遠的神情──空白的失去言語的白色。「我們同類。」米亞總是淡淡的說。是宣告地球是圓的,或是陳述地球科學裡我早已知道卻下意識不想相信的:星星在我們看見的時候早已死去,我看見的都是幾千光年前的,它們還活著時候的光亮。

  「找到米亞的手記?」
  女人沒應聲,兀自說著:
  「起風的時候,想掉淚就掉淚吧…很快就要秋天了。米亞曾說。」


02。
  「怎麼會在雨聲漫天覆地裡卻只聽見安靜?有人說。是啊。我點點頭,其實是懂得的。我們倚著窗,聽見雨聲永無止境地劃開黑夜。閉上眼睛。傾聽。卻是平靜極,靜。」一張被揉過卻又被攤平的紙條躺在米亞隨身碟的盒裡,短短的文字不是米亞的筆跡卻是相似的筆劃和氣息。
  
  「拆解手記一如拆解炸彈的線路。」白色隨身碟裡讀取檔案。有個檔案只存檔了這樣一行字。新細明體乖巧而忠實地不散逸情緒。
  
  「韻律。尼采說。妳喜歡這個詞彙,一種除了瘋狂外擁有力道的純粹。融合了穩定與變換間擺盪的可能性,是海洋潮汐。妳在思考裡歇息,即使不確定自己是快樂還是憂傷的,卻只知道生命仍要繼續……」終於找到筆跡了。很好。夾在尼采的書頁中第23頁(幾乎以為自己是偵探嗅出犯罪痕跡。米亞不是意外死去的嗎。該死的那名酒駕司機──世界不是這樣告訴我的嗎。我不是這樣告訴自己的嗎。)
  
  當所有人都陳述相同的訊息時就代表它是真的。
  我們創造文字的方式就是建立在這樣的共識上。文明就是建立在這樣的共識上。歷史也是。閉上眼睛,我這樣告訴自己。書櫃上沒剩下幾本書(總記得她過一段時間就把自己心愛的書清理成袋賣去舊書攤換取少少的錢也許加機車的油或買一杯熱咖啡,戲稱自己是煮鶴焚琴,眼睛看不到心疼和不捨。)
  一本舊舊的《擊壤歌》吸引我的視線。翻開,滑落的紙片字體潦草。

  
  「當妳從妳的遠方寄明信片給我的時候,我仍在島嶼等待雨的訊息。
  枯乾的島嶼沒有聲音。我在喧嘩裡卻聽不見任何聲音。只想聽見雨,絕對的淹沒了一切聲響的雨聲。諾亞會伸出一隻手給我嗎?巨大的木船將要經過我的鐵窗,而我會上船嗎。所有聲音都不再了,生命們即將對世界狂亂雨勢漫天覆地的一切投下最後一瞥。
  問題在於:我想要上船嗎?
  …讓我去海邊。斜陽是好的,提醒太宰關於這人間的失格。這荒謬的世界狂癲。」

  
  我到底讀到了什麼?
  沒有手記(想起米亞總喜歡丟棄事物的習慣,包括信件日記書及CD和記憶。)
  分散的文字線索藏匿在我們兩人套房裡都有它們活生生的呼吸和脈動(龍貓電影裡老房子竄跳出的毛絨絨的小型黑色生物睜著眼睛看著透進光的世界,而從容遊走跳躍出隱蔽的黑暗),提醒著我另一個他者的存在,更或是一雙巨大的主宰存在和毀滅的手擁抱著米亞撕扯著她的靈魂。

  「丹,你知道嗎?」
  米亞有次陷入慣有的沉默裡,一星期沒說話。子夜裡她睜大眼睡不著突然微笑起來(「最近很多事情發生,自己的反應都有些異常的改變:該沮喪時微笑,該放棄時竟有種鬥志產生,變得偏向某一方面的極端。」塞在米亞白色鉛筆盒裡的紙條寫著)拉著我的睡衣袖子對我說:
  「以前我有個朋友,告訴我過一首詩。關於雁。讓我朗誦給你聽吧──
  
  我們仍然活著。仍然要飛行/在無邊際的天空/地平線長久在遠處退縮地引逗著我們/活著。不斷地追逐/感覺它已接近而抬眼還是那麼遠離…/ 我們將緩緩地在追逐中死去,死去如/夕陽不知覺地冷去。仍然要飛行/繼續懸空在無際涯的中間孤獨如風中的一葉…/ 而冷冷的雲翳/冷冷地注視著我們」


03。
  「我知道米亞一定會死去。她總是微笑且專注地拿著美工刀割著自己雪白的手腕劃著十字或星星像在餵食寵物的憐愛和疼惜。她年輕的時候和很多人喝酒做愛然後睜著眼睛一臉純真的神情像是沒見過身旁的男人或女人乾乾淨淨地說再見離開。她黃昏時候在頂樓眺望發狂或發愣地在找尋什麼然後安靜縮在牆角唱著小星星。我知道她一定會死去的。」
  「但是我卻又覺得她會很認真地想活下去呢。她愛剛出爐的麵包香愛煮咖啡時整個下午都漾著陽光和清醒的氣味。她愛搭公車也愛戴上深藍的太陽眼鏡騎機車吹風聽著隨身碟裡奇奇怪怪的卡通歌或熱血的搖滾。她愛到圖書館時整個人都安靜下來聽著思想和故事的潮聲在書頁裡翻騰的深邃。她愛著這生命。」
  「可是生命,不就是這樣子嗎?」
  「我們到底在撕扯什麼?關於意識裡外的兩個世界。活著,到底為什麼?」
  
  女孩喃喃地落著淚這樣告訴我。米亞的葬禮上。她說話時神似米亞,有種布偶或娃娃認真地想把話說清楚卻總覺得笨拙艱難的味道。和人世隔著霧。安哲羅普洛斯所謂的霧中風景嗎?每個人感受的,只有自己伸出手摸索的真實觸覺──其餘的一切景物都不像真的。
  酒吧的淡淡乾冰大霧隔絕每個人獨有的悲喜,使人覺得安全和隱蔽。我告訴另一個女人一面喝著酒,說著我有一個作家女友死去的事件像在轉述一則新聞(噢,我是當事人。我常要這樣提醒自己的歷史來證明歷史的存在。這樣的一副身體存在的眾多感知裡有著肉體記憶視覺記憶嗅覺記憶味覺記憶和愛情記憶。那死亡呢?死亡的歷史記憶將在最後大筆一勾。我們的所有記憶於是將被牢牢封緘也是查封。)
  女人是酒吧的調酒師,綁著馬尾戴著棕黑色粗框眼鏡,安靜傾聽我身為一個未亡人的宣言。是的,未亡人,等於尚未死去的人。
  「曾經親密深愛記憶的人們終會在某個瞬間隱沒這個事實,我們都背負著噢。該說是,人類都背負著噢。妳記得曾經撫摸的膚觸和唇瓣,溫熱的身體。妳記得眼睛裡曾經閃爍的淚光和笑意,無疑是活生生的人呢。只是也知道有一天將面對的是那些生之訊息的凋落或墜毀。而我們都將會。所有的細胞都會迎接生命和死亡喔。理直氣壯的我們就是為了活著也為了死亡才在這裡還這麼拼命呼吸啊。」
  簡直像個老頭嘛。我這樣想。嘮嘮叨叨地努力要說服自己活下去這件事卻總覺得薄弱。米亞這時候會怎麼說呢?她會淡淡笑著聽完然後拉著我說:
  「什麼時候會下雨呢?我想喝一杯熱拿鐵。」
  
  雨早已經下過了。米亞。
  
  「一杯熱拿鐵?你等一下不是要開車回去?」
  調酒師的女人開了口。淡淡的口吻。
  「想掉淚就掉淚吧…很快就要秋天了。」
  女人突然注視著我的眼睛說出同樣的一段話。是那個打手機給我的女人。
  安靜而悲傷像是被世界所遺忘的草原的眼睛。關於摯愛的死亡和活下去的艱難──
  米亞。另一個女人。另一個失去所愛的女人。是她。

04。
  這樣想像倒退時光重建另一個版本,回到米亞最後一幕的場景:
  米亞清醒地踮起腳尖咬著白玫瑰像個西班牙的女孩行走在子夜街道上。帶著走鋼索的迷醉和恐懼像是走在臨界點上搖搖晃晃地微笑著。精心裝扮的女伶將揭開舞台淋著光芒張開雙臂──該嗎?該離開還是登台演出?米亞想過嗎?她的身體將擁有一段最初也是最後的飛翔,墜落的同時也是靈魂的飛升──是嗎米亞。
  告訴我。妳還在輕輕行走著的夏夜,等待著一束光把妳載走。離開,好嗎?如果可以,請妳──
  車子來了。妳義無反顧地走向前(如妳曾經說過的投奔,於我)。
  吳爾芙走向河流讓水流擁抱。妳讓光束擁抱妳飛翔,和墜落。
  
  不,我不是米亞的男人。我是那個女人,一名調酒師。朝死暮生鑽動在夜色鑽動在充滿繽紛夜霧的酒吧裡看著人們歡愛怒罵淚笑或是偷偷地在女廁作愛。浮游的生命情調如此華美幾乎一度使我耽溺使我遺忘所有痛楚。但沒有(記憶總不會是仁慈至此的是嘛,否則就不會有這麼多紅男綠女的毀滅敗壞和瘋魔了,我知道)我在為她守貞。為一個女人守貞。
  米亞。我的雁。一隻黑色的孤傲的雁飛翔著疲倦著…活著。我年輕時候的戀人。一個女人。
  
  那晚我和丹做愛了。
  我回到他和米亞同租的房子裡展開地毯式搜尋,找尋米亞在房子裡任何一個奇異的角落所留下的紙條。舔著記憶所有被揭開的傷疤和痂痕我們浴著血狠狠的做愛。…沒有明天了──
  
  「妳寫過一個故事:女孩在某個對她很重要的人死去後所見的萬事萬物皆是白色。有人急急買了新的電視機給她問她看見什麼。她回答她只看見白色。所有人哭泣因為他們愛她。只聽見她狂笑。把五臟六腑都嘔出的狂笑。」
  「對於那些世界所給予我們的晴雨悲歡也可以安靜睜著眼感受。然後靜靜背著我們的行囊總是分離卻不曾在彼此的生命中離去。」
  「丟棄手記的時候我沒有眼淚。是處理屍體。」
  「你懂得我定格的時候想對你所說的話。繁華或孤寂都褪盡,我笨拙的姿態或是仰天的神情你也懂得。」
  「…十年之後,我們會一起喝茶。」
  「我們,是同類。丹,我的男人。潔,我的女人。」
  
  藏在書頁裡。藏在CD裡。藏在冰箱的柳橙汁玻璃瓶瓶底。藏在丹的吉他袋裡。藏在遺囑裡…。米亞。米亞──
  遺囑上小小的字體乾淨勾勒米亞一貫的認真:「仍然要飛行/繼續懸空在無際涯的中間孤獨如風中的一葉…丹,潔,活下去。活下去。答應我。…很快就秋天了。想要落淚就落淚吧。可是請你們活下去。記得雁。」
  
  高潮的時候我們終於找到哭泣。聽見時鐘滴答的聲音。直到日出,我們都貞靜聆聽。
  聆聽哭泣聆聽時間聆聽生命聆聽日出。

05。
  記得:米亞在夏天死去。
  那年秋天。出了一張冷門的單曲。
  主唱者叫丹,單曲的伴奏不是一般搖滾小眾所習慣的電吉他和成串英文的吶喊。吉他是整張專輯的基調。
  封面是一群孤雁在月光下飛行。奇異的是:歌詞是一首許久以前的詩,像民歌譜上曲,藍調的氣味瀰漫。

  專輯名稱:雁。在整個唱片市場掀起復古的熱潮,人們背著詩哼著歌彈著吉他。所有人都在哼唱:
  
  「我們仍然活著。仍然要飛行/在無邊際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