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7-29 21:10:12

茶道

茶道  
  
  C,別嘆了口長氣,這不是一篇芳香四溢的煮茶指南,也不用砌上一壺茉莉香片看著蒸氣裊裊繚繞你細細吹氣小心燙了手指也燙了蓮花瓣似的舌尖。日本史桃山時代的茶道大師千利休會挑挑眉揮揮手笑說:
  「先把水燒開,再加進茶葉,然後用適當的方式喝茶,那就是你所需要知道的一切。
  除此之外,茶一無所有。」
  
  你說說,這是什麼道理呢?愛麗絲參加撲克牌國度下午茶的時候,千羽鶴的包袱巾正悠悠地注視川端筆下幽靜的茶會和女子們嫻靜典雅執行儀式般的茶道步驟﹙千隻鶴都在整理雪白羽翼。﹚
  
  當我翻開昔日的國文課本﹙斑駁卻完好;在我丟棄太多東西之後——視為生命的書和CD,紛亂疼痛的手記哭泣的時候是暴雨中貓咪無聲顫抖…這本課本用一種堅決且不容辯駁的姿態存在。﹚幾年前細小齊整的字體乖巧地抄下老師黑板上的文句,是的,那個仍蓄著及肩中長髮,簡約安靜的女孩。停息在書頁中,是臨界的蝴蝶等待再展翅的剎那,穿越我的身體記憶和所有蜘蛛網似的神經線﹙當哽塞成了臨界點的生命所充塞的黏膩,尚未鋪好的柏油路﹚刺進我如今昏沉凝固的身體和生命——
  「掌握到自己最適當的方式,原始而單純。本心。」打著星星記號的說明。發亮的註腳。
  ﹙熱水當頭淋下的時候,乾枯的茶葉於是伸展甦醒。沒有辜負了無限的燒烤日曬分分秒秒的等待。﹚是說煮茶這件事,也是說生命的當頭淋下沸泉,疼痛窒塞欲淚卻又感激著這班悠長的輪迴,只為學會熬出獨一無二的茶香和茶汁。於是日曬是好的,翻騰的烘烤是好的。
  蓋棺論定前讓我看著星羅密布的生命斑駁痕跡,且輕輕微笑。
姑且喚作是茶的養成過程嗎?

  
  從來沒想過會走到這樣的心力交瘁。
  安部公房在〈他人的臉〉裡借男主角的口中說出︰「好,我就再給僥倖活下來的面具僅僅一次的機會吧。不管怎麼做都行,只要靠行為打破現狀,把我的嘗試從虛無中解放出來!」激烈的手段只是為了打破虛無,像是張愛玲對於金錢和物質的眷戀,需要一點真實的感官的快樂和刺激喚醒對於生之渴求——其實是和死亡的渴求同等巨大的平衡,兩方力量的拉鋸永無止境。
  
  於是我填充時間像是填充布偶的體內,機械般的快速和繁雜麻痺心臟失去記憶失去悲歡只覺得自己看著飛翔似的流光,眼睛卻乾乾的沒有焦距。為了麻痺疼痛於是以傷養傷——我慣有的是頭痛時候用力以手敲頭讓兩方疼痛平衡。卻沒想過疼痛無法抵銷只能加劇,最後空蕩蕩的房間中迴蕩著孤寂的碎片散落一地的聲音。大於一切的空虛佔據身體時我只能找尋棉花填滿體內。如果可以讓時光回溯。空虛始終都在,只是如今被逼著檢視。

  「不,我原不是想看電影的。老實說,是想要黑暗。因為我忽然覺得用這樣的臉在街上走著,是像做著壞事那樣的於心有愧。…不記得是什麼電影了。總之,我是在落荒而逃的狀態下嘛。真的我是冷不防受到強迫觀念的襲擊的。我像避雨般,跑進就近的電影院……」
  「哪裡的電影院?」
  「哪裡都一樣嘛。我原是需要黑暗的地方呀。」﹙安部公房《他人的臉》﹚


  落荒而逃。
  我逃到咖啡館你一定知道的那種總是漂浮著甜甜的奶香和咖啡香的綠色大型連鎖咖啡屋等待星光下晾開寂寞和疲憊的人們。眼睛掠過一個小孩讓母親帶著是明顯的智能不足,但是母親仍是擁著他像擁抱一個珍貴的禮物。失去臉的我沒有表情沒有記憶地看著他們像是剛出生的小鴨第一眼看見會動的生物就把他/她/牠當成母親。
  是對於人間煙火的眷戀,幽暗中天光一點點就覺得溫暖。我在等待誰?等待花朵散落剎那,等待遺忘希望等待。C,我記得你不愛喝茶。然而你卻是屬於茶香的,淡淡的白是桂花在秋天夜晚散逸的氣味,天真的滄桑乾淨地散落一地像是素白花瓣花凋後的美麗。
  
  落荒而逃。
  「岳,這是妳自己的課題了。我不能陪妳,如果不能克服面對自己的空虛,珍惜自己所擁有的,真的,總有一天妳會後悔妳在幸福的時候,放棄這個大好的世界。」有人這樣對我說﹙茶香溢滿了整個胸口是欲淚濃度﹚我在夢裡要打電話給誰?不斷不斷胸口有小小聲的哭泣嗚咽無聲,無處可逃。整個世界的黑暗都在追趕我的時候我在月台哭泣,一杯又一杯地喝著咖啡找尋快速的清醒和力量去反射世界加諸於我的悲歡離合。卻在失光失電的午夜失去瞳孔光彩的眼睛直接倒頭就睡在夢境摸索真實和虛幻界線﹙你會否認嗎?對於夢境有時候比現實還來的真實這件事。我夢見我死去,家中焚香繚繞著哭泣聲。我想打電話給你可是你不在,我找不到你。找不到你成了根本上的恐懼,像是找不到自己嗎?﹚
  丟棄手記的時候我沒有眼淚。是處理屍體。
  大量喝咖啡換來清堅決絕的姿態和神情,我忘記你身上總有的茶香。

  
  ——嗯,暫時不會吧……不過,明天的事,就是天氣預報也不怎麼可靠哪。
  ——是啊。如果明天的事,能那麼簡單地知道的話,相命這行生意就做不起來了。
  ——對呀。不管戰爭也好,什麼也好,多半是在已經開始了以後,才會好不容易發覺到是開始了呢。
  ——真的是這樣哪。受傷也一樣,因為假如在受傷以前就知道的話,那就不會受傷呀……﹙安部公房《他人的臉》﹚

  
  漫長的奔跑旅程是尋根還是逃命?夢裡那個大我一輪的女人哭泣著地親吻我;我智能不足的小弟總往窗外注視﹙失去言語能力的他只能以眼睛替代摸索世界的能力﹚看著世界不停息流轉的訊息和人事物的姿態各異風情;新聞並列著某某女主持人文定之喜的禮服和颱風過後漲價的水果們天真姿態…沒有人知道我們奔跑在怎樣的一個世界裡。
  遺忘茶香﹙輕鬆小站特價茉莉綠茶700cc15元,數大便是美,徐志摩說﹚我記得爺爺白瓷的茶具器皿典雅勾勒出發思古之幽情,山水墨色是血脈承襲是無法斷裂的遙遠極的秋海棠在時光長河中靜靜發亮。C,我記得你的憂傷。沒有人在惦念著我們是失根的蘭花了…飄散在風裡。「我記得」三個字是太奢侈的字眼,是幸福的,卻讓人覺得滄涼。浮世的悲歡在失根中更讓人覺得寒冷,尤其是大紅的溫度,褪了,更顯得失溫的倉卒和未褪盡粉墨的戲子那樣的狼狽和寂寞
  
  於是我總是用一種貞靜的方式記憶。徐志摩說,如果我們還比別人多一些幸福的話,也許是在於我們可以寫出一點東西吧。貞靜的神態近乎虔誠,時代裡讓萬江水都流淌過卻仍保有某種信仰,去審視整理觀看體驗。C,我想要找回茶香,一盞又一盞的茶壺照亮了秋海棠的文人和生命。不煮酒論英雄,讓我們煮茶吧。論英雄太艱辛﹙荷馬筆下的奧迪賽在狂風暴雨的海上冒險後才獲取了英雄之稱是嗎。太累了,我向來偷懶呵﹚我想要當真真實實的小人物,乾淨體驗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命——也許讓家裡的牆塗上橙紅的快樂,張愛玲偏愛的方式,看七月巧雲和聽蘇格蘭兵坐雙層巴士,真正感受當一個「人」的快樂自由。
  
  十年之後,我們會一起喝茶。煮茶,看著雲淡風清。C,這不是一直以來的希冀嗎?為了通往那條道路,你說,我們要成長,愈來愈好。不管世界怎樣變動傾圮崩解,我們知道有身後總有一個人在,那是我們最初的想望,對於那些世界所給予我們的晴雨悲歡也可以安靜睜著眼感受然後靜靜背著我們的行囊總是分離卻不曾在彼此的生命中離去。

  你在愛麗絲茶會拎著你最愛的兔子布偶。總是灰撲撲的模樣。﹝你說人也許不該常洗澡,積累塵埃之後再細細地回頭洗滌身體和靈魂也許更好。﹞
  C,別皺眉別嘆氣,我總在找路,即使總是戒不掉咖啡因的身體尋找清醒,卻漸漸想起那個原點的孩子最簡單的模樣和心情。我的方式。洗盡鉛華後的真淳彷彿電影〈梁祝〉結尾下了一場大雷雨洗去了祝音台臉上一切脂粉胭脂後最初嬰孩般的臉龐,最初相愛的姿態,化蝶之前——回歸的美麗。
  於是即使我其實不懂茶卻下了個奇怪的題目,你懂得我定格的時候想對你所說的話。繁華或孤寂都褪盡,我笨拙的姿態或是仰天的神情你也懂得。
  喜歡千利休所說的話。其實很多事沒有那麼艱辛複雜纏繞在理論和技術的世界中執迷憂傷。噓,靜靜聽吧,即使我們的腳步總是跟不上生命的胡琴,即使我們無法擁有滄涼卻美麗的手勢,澆上熱水的手勢卻已能讓翻騰幾世輪迴的茶葉溢出茶香,童叟無欺。
  在專心感受的同時,也許這就是我的茶道。本心總是悠然見南山那樣的,遼闊靜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