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7-18 00:47:27尚未設定

舟行三峽──(二)遠足

  台北和重慶同屬中原時區,但經度相差了十五度,依據高中地理課本所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兩地日出時間將會相差一小時。是以,當鬧鐘在早晨六點準時響起時,窗外還是漆黑一片。出門在外自助旅行,首先要把握的第一項原則就是:日出而作。本原則有兩方面的意義:第一,不可賴床。每天有既定行程,如果因為貪睡而不斷延誤,將造成時間利用上的不經濟。第二,安全考量。最好別在天黑後、天亮前外出,獨自出遊時尤其要注意。因此,我開始慢條斯理地刷牙洗臉,收拾行李,又打開電視看了看新聞氣象。一直等到七點天濛濛亮了我才出門。

  按照行程規劃,今天要去遊覽大足石刻,並在晚間登船,往三峽前進。之前在網路上他人的經驗分享中說道,船票最好在早上先買,以防售罄。船票要到朝天門碼頭才有得買,昨晚翻地圖發現許多公車都有到朝天門,於是決定搭公車前往,既省錢又可以體驗當地生活。走出旅館,天陰陰的,霧有些濃,頗冷。我拿出背包裡的毛線帽,把頭兜得緊緊的,外套領子也翻了起來。冷歸冷,七點多的重慶市已是人車繁密了。等公車的同時,順便在一旁的攤子上買了個烙餅充當早餐,一塊人民幣。很特殊的味道,麻而不辣,吃得整個舌頭都像是觸了電似的,才下肚沒兩分鐘就全身開始冒汗。往後的幾天,吃到不少東西都掺有這種佐料,好像是叫做海椒,我還挺吃得來的。

  隨便找了輛掛有「朝天門」牌子的公車便蹭了上去。這兒的公車,真是來到重慶不可不看的一道風景;倒不是公車本身長得什麼古怪模樣,神奇的是車掌小姐。首先,車掌小姐不止收錢,還兼叫賣。公車一靠站,一雙白嫩的玉手,嘩一聲俐落帶勁兒地推開了窗戶,直著嗓子叫道:「上清寺兩路口文化宮觀音岩七星崗臨江門解放碑……朝天門」,活像在表演貫口相聲。一口氣順溜到底,速度之快,令人咋舌,我還真怕她要咬了舌頭。單單快也就罷了,問題是常常不止一輛公車同時停靠,群芳齊鳴,百花齊放,實在讓我懷疑有多少乘客能聽得清楚。看她們一個個脂嫩膚柔卻聲如宏鐘,懾人的氣勢就算是毛主席恐怕也得讓她們三分;獨特的嗆辣味兒別是一番風情,十分四川。至於司機先生是不管事的,只顧開車;兩手握著方向盤,雙眼直視前方。只等車掌小姐一聲令下:「可以了,開車」,車窗唰地一關,車子便彈了出去。

  叫賣還不是最精彩的,更絕的是車掌小姐們令人驚嘆的超強記憶力。她們不在乘客上車時立即要求乘客買票,而是等車子開動後才走向車子的各個角落,一個個跟乘客收錢,這顯然是出於行車效率的考量。然而,每一站上上下下的人那麼多,她們卻永遠不會搞混:誰買過票、誰還沒買。至少就我短短幾天在重慶搭公車的經驗,還從沒見過任何一位車掌小姐向乘客誤收兩次票錢。此外,跟台灣一樣,行駛路線較長的公車會分段;一段票一元,超過一段距離的收費一塊五。小姐收錢時會先問你要到哪兒,然後告訴你該付多少錢。按中國人特有的精明與智慧,你當然可以猜想到,必定會有乘客少報幾站以節省那五毛錢。只是一山還有一山高,山城姑娘功力尤其了得。「欸,你不是只買到兩路口嗎?該下車了。要往下坐得再補票。」如此神奇的記憶力,讓我這名呆胞只能拜服。

  如果你問我,難道就沒有疏忽的時候?我確實也碰過一次。話說某位婦女已經坐過了站,車掌小姐既沒叫她補票,也沒趕她下車,「賺五毛計畫」眼看即將得逞。然而就在千鈞一髮之際,車掌小姐倏地回神醒轉、力挽狂瀾。
  「等等!」一邊說話一邊卡位堵住車門,「妳剛才買的是一塊的票,還補五毛來。」
  我還正替這位太太擔心她面子掛不住,沒想到她稍微頷一頷首,回話倒也理直氣壯。「就差一站也要五毛錢哪?要不是你們車子開得太快,我也不會來不及下車!」
  「我理妳來得及來不及!不補票就別想下車。」
  婦女明顯處於下風,卻仍力圖振作,滿臉不服氣地噴出一股帶有怨憤的掙扎,「我全身上下就只剩兩毛錢,」邊說邊掏出一張兩毛的鈔票來,「要不要隨你便。」
  「妳只有兩毛,那我就請公安來跟你聊聊。」哇!使出殺手鐗了。
  婦女終於全線潰敗,心不甘情不願地從口袋裡摸出了張票子,「五毛就五毛嘛!」付錢,下車,走人。
  公車上大多數人對這意外的插曲似乎都沒啥反應,獨獨我大樂,就差沒拿出相機來拍照留念。親眼見識到了經文革洗禮過的語言成就,教人完全不難想像當年紅小將的威風!看來往後幾天,我得火力全開才行,以免讓紅小將們看扁了咱們台灣爆發戶的實力。

  買好了晚上八點的船票,回飯店退房,去超市買了些礦泉水和乾糧,便到菜園壩準備搭公交車前往大足。候車室裡,流動小販在兜售各式商品;包括食品、飲料、日用品和書籍。賣書的最奇特,厚厚一落十幾二十本書抱在胸前,範圍橫跨文學政治休閒娛樂,就這麼走來走去問客人要不要買書。我很想建議他們,雜誌或報紙會好賣得多;像他們這樣的做生意法,標準的吃力不討好。還看到一名乞丐,是個標緻清秀的姑娘。二十歲左右吧,四肢健全,口齒清晰。手中一疊乞來的小額票子,一雙膝蓋每碰見一個人便磕地一次,磕出了藏青呢褲上的兩塊汙痕。當這枚起起落落的身影跪在我面前說道,「好心的先生,可憐可憐我吧」,我只是定定地看著她,不懂也不信她有什麼理由不能自食其力。終究是沒給錢,於是她又跪向我身邊的一位年輕軍官。軍官把手中的報紙稍稍一斜,瞥了她一眼,「都多大的人了,在這兒要什麼錢呢,難不難看!去去去,要跪別地方跪去!」她依舊毫無表情地跪向下一個人,我卻被那漠然的空洞眼神刺得發疼。

  半小時後終於發車,預計到大足要兩個小時的車程。一包消化餅加一瓶礦泉水,午餐就在車上草草解決。比較難以忍受的是滿車的菸味,可是入境隨俗,一切還是盡量將就。坐在車上,我突然開始好奇「大足」這名字是怎麼來的。是因為近處有山狀似大足?還是因為當地人人有雙大腳?無論緣由為何,這些佛教藝術的石刻造像座落在大足,實在是個可愛的巧合;四面八方絡繹不絕的觀光客,正應了那句俗話──「抱佛腳」來了。

  中午一點十五分到達大足,再換搭麵包車上寶頂山。麵包車似乎是四川一帶重要的交通工具,大陸人管叫「面的」;很多城市與山中鄉鎮的運輸連結,都得靠這種廂形麵包車。因為它的體積較一般公交車小,來往山路機動性較高,而且又能裝得下一定數目的乘客,頗為經濟。對於自助行的旅人來說,是一項極省錢的交通工具。然而它最大的缺點就是,發車和載客都過於彈性。你問司機幾點開車,他的答案永遠都是「待會兒」,但在沒載滿客人前,車子是絕對不動的。好不容易開車了,走走停停也是常有的。乘客可以在路旁隨招隨上、隨叫隨下;有時乘客還會下車拿點東西給親友,或順道交代些事情,司機總是耐心地等候。非常人性化,也非常沒效率。這樣的情形其實無可厚非,因為它就是當地人民生活的一部分,經驗過了也就明白了。只是對於自助旅行者而言,做行程規劃時一定得把這些因素考慮進去,否則會造成時間上的嚴重誤差。

  寶頂山摩崖石刻門票五十元,學生票半價。之前在網路上看到有人說,他拿國際學生證買票,卻被售票員以「沒見過這種東西」給拒絕。未雨綢繆,我帶著台灣大學的學生證,氣定神閒地闖關。連劇本都寫好了,要是售票小姐問起,就回答她說我念的是廈門的「壹灣大學」──料定他們讀不懂繁體字。沒想到情節發展出乎我意料地順利,她對著學生證端詳了兩秒(顯然看不大懂),一張學生票就遞了過來,嘿嘿,省下二十五元。

  旅遊淡季,遊客不多。旅遊團只有寥寥數團,分別來自德國、日本和台灣。可惜我到的時候台灣團正要離開,沒辦法跟著一塊聽導覽。還好有幾位大陸散客花錢雇了導覽員,我便東盼西顧地朝有解說的地方跑;沒聽到的,只好靠自己那點蓄積淺薄的藝術知識,在佛像前搖頭晃腦似懂非懂地裝模作樣一番。遊人少,導覽小姐們也閒著沒事做,三三兩兩地結伴散步聊天。其中兩位在我近旁繞了一陣子,不時對我指指點點,也不知所為何事,我便乾脆上前去請她們幫我拍照。接過了相機,她居然問道:
  「你長得和那個『流星花園』的言承旭好像喔!你不是他吧?」
  「不是。」又來了!說我有點像也就罷了,哪有像到會分不出來的地步?更何況,明明就只有髮型比較像。
  「你看吧!就跟妳說他不可能一個人跑來這種地方嘛。」另一位接著說。
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如果妳們願意為我做免費導覽,我想我會更高興些。

  大足縣境內共有一百零二處摩崖石刻造像,其中以寶頂山與北山摩崖最具代表性。導覽員說,大足石刻的文化價值在於自唐宋以降,歷代皆有增補和發展,所以可以看見不同朝代的審美變遷與石刻藝術的演進歷程。其中寶頂山林木幽深、寺院偉壯,歷來香火極盛,故民間素有「上朝峨嵋,下拜寶頂」之說。與北山相較,寶頂的際遇也平順得多。北山因為地勢平緩,文革時紅衛兵得以長驅直入,不少石刻慘遭去頭毀身。聽到此處,我不禁感嘆,原來所謂的「神仙造化」也是各有好壞高低。老祖宗遺下的千年文化資產,在文革浩劫裡卻成了政治口號的撻伐對象。眾佛無言,但當利刃劃破祂們的衣裙、割斷祂們的喉頸時,那一雙雙悲憫的眼神裡,是否也透露出祂們對蒼生苦難的無可奈何、力不從心?

  我對石刻藝術並無深入瞭解,所以導覽員強調的各朝藝術特色,老實說,我也沒什麼深刻領會,十足的鄙人一介。然而當我見到寶頂最富盛名的「千手千眼觀音」時,那繁複精細的工藝,宏大流麗的造型,依舊帶給我巨大的震撼。一千零七隻手掌上,各有一慈眼,各執不同器物,代表了救助眾生的種種法門。虔敬的宗教熱忱轉化為堅定的藝術熱忱,熱忱感動了頑石,便化身為一座座的慈悲菩薩,結果既成就了宗教,也成就了藝術。在這樣一份莊嚴面前,即便是沒有宗教信仰的頑石如我,也不得不點頭禮佛了。不過,在眾多石刻裡,讓我最喜愛的卻不是佛像,而是一組馴牛圖。牛隻從一開始的奮力抵抗,到中段的被馴化,再到最後的人牛相忘、各自悠然。十二幅石刻圖以牛喻人,闡述修行的各個階段,流露出一股慧黠的「禪」意。人牛兩忘的境界,尤其高明;看壁上的那隻牛,睡得多恬!

  下午四點,霧漸漸重了。遠山近樹濛成了一片,一幅古畫就在眼前;但再不下山,畫裡邊恐怕就要多個揹著十四斤行李的迷途青年了。園區門口,買了兩套明信片,打算之後寄給台灣的朋友們。才出園區,一男一女便黏了上來。男的要我搭他的摩托車下山,女的想叫我買她的彌勒佛。
  「多少錢?」
  「二十塊!」兩人異口同聲,像是約好了般。
  不理人,繼續往前走。
  十八,十六,十五,十二,兩個人話聲此起彼落,好像在相互競價,我不用開口倒也樂得輕鬆。
  「年輕人,買一套彌勒佛刻像做紀念嘛,來都來了。十塊就好。」
  「太貴了。」這是實話,因為我並不多喜歡那套彌勒佛。
  「要不,你買一套,我再送你一套小的。」
  她從包包裡拿出一套小一號的彌勒佛。煞是奇怪,明明是一樣造型,可這套小的就是有一種別緻的可愛,我眼睛當場亮了起來。
  「啊,這個好,我要這個。我單買這一套就好。」
  「好吧,算你五塊。」
  「這套比那套小那麼多,怎麼還要五塊啊?」
  「唉呀,小的費工哪!」
  我太大意,剛剛過於明顯地洩露出我的喜愛,現在價格就不好殺了。她很堅持五塊的價格,最後我也只好照價買下。

  「十塊,不能再低了,不然我連油錢都不夠。」
  「我去搭面的只要兩塊五。」
  「面的幾時開不一定!今天人少,你等到五點都不見得有車。」
  他一語道破我的心事,之前在網路上就已得知下山的車不好等。心裡盤算,得趕八點的船,還是保險一點,盡快下山得好。最後九元成交,我坐上了男子的摩托車。

  搭摩托車下山別有一番情趣,涼涼的霧,呼呼的風。最重要的是,不用戴安全帽;在台灣,已經很久享受不到這般瀟灑了。視野遼闊,可以把山中美景看個完全;山樹錯落,梯田井然,霧裡看花,溪清見底。忽見一人家在屋外的石桌上打麻將,我大喜過望,好個「山中無日月,桌上有春秋」啊!這種情調,這般風味,對我而言真有幾分像桃花源了。以前讀〈桃花源記〉總覺得少了點什麼,今日才恍然,原來是少了麻將,哈!

  回到重慶已是傍晚六點多。在麵店叫了碗三鮮麵,四塊五。麵端上來,沒想到這兒的「三鮮」跟台灣的不一樣。「小姐,你們這三鮮是……?」「鮮豬肝、鮮火腿、鮮菇。」原來加三個鮮字就成了,真是有一套。解決了晚餐,便搭公車到朝天門碼頭,準備上船。朝天門共有二十幾個碼頭,我要在八號碼頭上船,可不知該怎麼走。問了個書報販,大概是沒跟他買東西,他並不理我。手往旁邊一指:「你叫他帶你去吧。」迎上來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身著藏青西裝,頭髮梳得油亮。
  「您要到幾號碼頭啊?我替您帶路。」很有禮貌的語氣,滿臉堆著笑。
  「我再問別人好了。」我知道這是要錢的,便不大想找他帶路。
  「我們這朝天門碼頭挺亂的,一般人不熟路的也搞不大清楚。」
  「那你要多少錢?」我開門見山。
  「唉呀,您別談錢,不過是帶個路,小事情。待會您隨便給我個零錢吃菸就行了。您幾號碼頭啊?」
  「八號。」
  他步子一邁,便要我跟他走,我心裡卻嘀咕著還沒跟他說定價錢。一路上我問了他兩次要多少錢,他直說「隨意。隨意。」心裡的嘀咕並未延續太久,因為不過兩分鐘我們便走到了八號碼頭。我想到昨天那位棒棒兒跟我走了半小時,我給他六塊,今天這個才兩分鐘,給兩塊錢應該很足夠了。打開零錢包一看,小鈔居然全用完了,最少的都是五塊。好吧,五塊就五塊,把一張五元的票子遞給了他。沒想到他一見到那五塊錢,馬上變了臉。
  「就這樣?你好歹多給一點吧!五塊錢連買包菸都不夠呢!」
  我完全沒料到他會有這樣的反應,耐住性子問他:「那你想要多少?」
  「我帶你走了這麼一大段路,你說該給多少?」完全一副地痞嘴臉。
  身後慢慢圍上來兩三個人,我這才意識到:勒索!我觀察四周,不少乘客正要登船;人多,諒他們不敢對我怎樣。一時間也不知哪冒出來的無名火:「一大段路?虧你說得出口!前後不到兩分鐘,五塊錢你嫌少,我還嫌多咧!」
  左後方那個胸前揹著木架的菸販開口:「你就給他個十塊嘛!」言語間頗有要我花錢消災的味道。
  「說得輕鬆。要給你給啊!」我提高了聲調,他們反而因此顯得勢弱。火氣一來,京片子就說得忒溜,「小爺我天生吃軟不吃硬,想從我這兒勒索錢,沒門兒!五塊錢,你愛要不要!」
  眼睛直直地瞪著這無賴,他一臉不甘願,最後還是拿了票子。去你的,癟三!

  走過長長的浮橋,上船。我,好似一位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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