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7-22 03:52:12尚未設定

流連不去的眷戀──《驛》

  最近,久違的女歌手林慧萍發了精選輯,在未密集宣傳的情況下,仍有不惡的銷售成績。對於一個流行歌曲的愛好者而言,最值得慶幸的,是許多經典曲目的再度問世。想談的,是專輯中一首名叫《驛》(註一)的歌,李姚填詞,蔣三省譜曲。知名度並不算高,但若將流行歌曲視為文學的一脈(其實本來就是,宋詞不也是當時的流行歌?),這首歌便頗有一談的價值與空間。

  首先令人注意到的,是這首歌形式上的特出。為了討論上的方便,此處先將整首歌列出,再作進一步的作品評述。

旁白:

火車站的候車室,時常坐著一位打扮整齊的中年婦人,手裡抱著一個老式皮箱,游目張望,似乎在期待著什麼。

第一次見到婦人,是他高中的時候,每天夜裡,從桃園通車到台北補習,深夜十一點回到桃園。婦人總是準時地坐在候車室的木椅上,等待著的姿勢,不安的眼神,端整的打扮,好像在等待著某一位約好的人。

起先他沒有特別留意她,可是時間一久,尤其是沒有旅客的時候,婦人就格外顯得孤寂。

有一天,他下定決心,在候車室,等待那婦人離去,一直到深夜落幕,一直到凌晨一點,婦人才站了起來,走到候車室的黑板前,用粉筆寫著:

「水,等你沒等到,我先走了。英留。」

那時他才知道,原來候車室長久以來的這則留言,是出自那婦人。後來,車站的老人告訴他,婦人,已經在候車室坐了二十幾年了,有人說,她瘋了;有人說,曾看見她打開皮箱,箱裡裝的是少女時代的衣服。大部份的人都說,在二十幾年前的一個夜晚,英,和她的水,約好在車站碰面,要私奔到某個不知名的地方。可是,叫水的那個男人,卻缺席了。

有一天,他回家的時候,不再看到英的影子,問了車站許多人,都不知道為什麼,這風雨無阻的婦人,那一天,沒有來。

第二天清晨,英殘缺的身體被發現在鐵道上,皮箱滾到很遠的地方,旅客留言板上有她的字跡,只改了幾個字:

「水,等你三十年,我先走了。英留。」

    歌詞:

就這樣,斷了線;
就真這樣,不再相見;
飛出了時間,飛出天邊,飛到另外一個,沒有我的天。
經過許多年,所有的眷戀,飄浮在時空裡,沒有終點。
人生是一張,發黃的相片,而我站在車站靜止的畫面。(註二)

  一如前述,這首歌給人的第一印象,便是它作品形式的創新。歌曲前半,是長達兩分四十五秒的旁白,背景音樂搭上林慧萍其如泣如訴的獨特嗓音,以吟唱的方式替歌曲鋪墊出哀婉的基調;而真正的歌曲演唱,不過短短不到一分鐘的時間。這對於聽眾而言,首先就是聽歌習慣的一大突破(也是考驗)。而在我看來,這次的嘗試可說是一步就跨進了流行歌曲的創作典範裡,乾淨俐落,其間並未虛耗太多的創作元氣,也沒有經歷大量的轉型陣痛。至於原因,我認為,當歸功於形式和內容的有機融合。

  單純的形式創新,當然也有它在藝術上的意義,但若無法與內容取得協調,便容易流於「為改變而改變」,失去了作品在審美上的更高追求。《驛》的成功在於形式和內容的相互調合:故事為歌曲的題材,歌曲乃故事的呈現;彼此相互獨立,卻又相輔相成。一般流行歌曲裡的念白,或為點綴、或為創作源起的敘述,均不具有獨立的作品完整性,而必須依附於詞曲主體下。(至於具有節奏性或旋律性的念白,亦即常聽到的“rap”,基本上性質還是歌詞,只是選擇以「講話」的方式表達,與旁白的效果不同,況且其亦須依存於整首詞曲之下,並不具獨立性。)反觀《驛》的旁白,其實是一個自成一體的故事,具有完整的情節,可作為獨立的作品觀看。但它若與歌詞旋律連結,卻又一氣呵成,另具創作上的形式功能。聽了前面的故事,會對歌曲的意境有更深的體會;而聽了後段的歌,也會對前面的情節有更多的延伸。至於兩者如何在內容上相互貫串展延,也是我討論完形式主題後,接下來要談的。

  若把這段旁白視作一個具有完整情節的作品來看,它的文采其實是不甚高明的。最大的缺陷出現在文章開頭,第一、二段在人物塑造和用字遣詞上,予人覆沓累贅之感。第一段對婦人已有大致上的形象描畫,如「打扮整齊」、「游目張望」和「似乎在期待著什麼」,但第二段又重複地說道「端整的打扮」、「不安的眼神」、「等待著的姿勢」和「等待著某一位約好的人」。短短六七句話裡,人物形象的重複和詞彙的缺乏變化,顯示作者鍛字鍊句的功夫不夠純熟。但幸虧這則故事的引人之處,在於情節而不在於其寫作技巧。撇開略為平淡的文采不談,這故事本身頗有幾分動人的淒怨及哀婉,很容易引起一般大眾的「聽趣」。暫且不論故事的真實性如何,婦人的情痴與情滅應當是很能造成共鳴的。另外,我雖認為本文作者的筆力平平,但他倒也不至於是個創作生手,表現在故事中人物的姓名設計上,有其巧思;英和水(註三),當取「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之意。從故事的結局來看,英果然也如落花飄零,隨水而逝。

  歌詞的寫作,顯然要比旁白成功,料想應不是出於同一人之手。然而在細談歌詞之前,兩者間的跳接有個特殊之處值得一提:敘述觀點的轉換。如果看得夠仔細,你會發現前後的敘事口吻並不相同。旁白部分是從客觀的說書人角度出發,透過第三者的眼睛,去觀察車站裡那位充滿悲劇性的中年婦人;而歌詞部分,從「飛到另外一個沒有“我”的天」這句歌詞看來(水就是在三十年前的那晚,飛出了英的世界),應該是林慧萍(歌者)化身成英(故事主角)所做的個人獨白。這樣的觀點轉換產生了一種「類劇場」的效果,當說書人從旁觀者角度敘述了一則有關英的愛情悲劇後,所有聽眾對英這個人物正感到或好奇、或同情、或欷歔,而英就在這時後跳出來做了一段「現身說法」,使得「整齣戲」出脫得高潮迭起,手法運用可說是相當出色。有了這樣的觀點轉換,前段旁白與後段歌詞便有了創作意義上的聯繫,而產生了前後貫串的效果。

  再來細論歌詞的寫作。首先要問的是,歌者化身故事中的主角,唱出這段歌詞(主角的內心獨白)時,敘述的時間點是設定在什麼時候?如果旁白的時間點是設定在「現在」、「當下」(相對於故事裡三十年前那一夜及英自殺的那個清晨均屬「過去」),那歌詞裡的時間點有沒有改變呢?答案應該是有的,歌詞裡至少存在了兩個不同的時間點。第一個,是三十年前的那個晚上。由歌詞「斷了線」、「不再相見」判斷,當然是在描述三十年前水失約的那一夜。而歌者的口氣是「就這樣」、「就真這樣」而非「就那樣」、「就真那樣」(「這」、「那」的用字選擇表達了時間距離的遠近),顯見她的敘事心理是處在三十年前那一夜的時間點上,而不是旁白所在的「當下」。第二個,歌詞後半寫道「經過許多年」,明白表達了時間的推移。既然已「經過許多年」的時間推移,那麼這個「站在車站」的「自己」就絕對不是三十年前那一夜在車站被爽約的英,而是三十年後那個清晨在車站準備臥軌的英。又,她竟能看到「自己站在車站」的這張「發黃相片」,則此時說話的英應該已不是「人類」了。所以,所有的眷戀會「飄浮在時空裡沒有終點」,因為英已化作孤魂一縷,早無時間今古之別。也因此,歌詞後段的敘述時間點,應該是落在從英自殺後到故事被說出的「當下」這一個時間段距裡。至於是其中哪一點,無法確定,也無須確定,反正對鬼來說,已無時間的差異可言。

  歌詞裡還有著對故事情節的觀照與延伸。單就故事而言,除了英之外,我們應當也會對水有所好奇。水究竟為什麼爽約?為什麼再也沒有出現?故事的高明處,在於對此一疑點的「留一手」。因為不處理,反而給聽眾多一分想像空間,也更營造出一種「無從得知」的失落與悵然。但歌詞裡卻隱隱落下了交代:「飛出了時間,飛出天邊,」這樣的描寫是否在暗示水在三十年前那一晚,就先一步離開了人間?所以,不是水變心,不是水沒有勇氣,而是他再也無法赴約了。若果真如此,那麼這則愛情悲劇便又少了幾分無情、多了幾分淒美了。

  就我看來,填詞者李姚確實是有意要透過修辭,來營造出一種「鬼里鬼氣」的死亡意象。像「飛」、「飄浮」、「飛出時間、天邊」、「在時空裡沒有終點」等,都是十分「非人」的意象經營。透過這些死亡與鬼魂意象所達到的效果,就是時間概念的模糊與擴大。於是我們彷彿可以感受到,英的「所有的眷戀」(其實也就是她的魂魄)自從死後就一直在車站盤旋不去。而英的等待與眷戀又豈是死後才展開的?根本早在三十年前就是如此了。事實上,當水失約的那一夜,英的心也跟著死了,後來三十年,不過是過著如行屍走肉般的日子,跟死了沒兩樣。唯一活著的,是英眷戀不走的魂魄。於是,那幅英死前的靜止畫面其實饒富意義,處在生與死的交接點,英的眷戀向前向後做了無限地開展,於是我們從那幀照片裡看到一種無盡的等待,也看到一份被定格住的悲哀。有了這樣對歌詞的解讀,再回歸到本首歌名之取作《驛》,便覺得更具深意了。取名《驛》當然是因為故事背景就發生在車站,但就歌曲整體來看,男女主角的確也未能從人生的驛站共同走向終點。更進一步說,甚至連人生也不過是個近似驛站的存在,相較於永恆是那麼地短暫。這樣的強烈對比,也更刻鐫出這首歌「無盡等待、無盡眷戀」的悲情主題。

  從敘述觀點的選擇、時間設定的轉變、意象氛圍的營造和對於前段故事情節的觀照與組接看來,我們可以說,填詞者李姚的筆力是不凡的。相對於前段故事的平庸文采,我推測旁白部分必定另有其人操刀。(若“不巧”旁白亦出於李姚之手,那我們只能說,果然不同文體──詞與散文──的寫作,還是存在其創作與駕馭上的差異性。)但無論如何,此首作品仍舊是瑕不掩瑜。其創作型式的翻新、敘事手法的高明、歌曲意境的營造等等,絕對都可堪稱國語流行歌曲中的經典作品!當然,歌曲創作完成後,必須靠著歌者的詮釋才能綻放生命,在這一點上,林慧萍水準之上的演繹及她獨樹一幟的唱腔,相信絕不會讓你失望。

  述及此,身為慧萍的歌迷,真希望這張精選也只是她的一個驛站,稍事休息過後,我們仍能見到她在國語歌壇的再出發。

(註一)驛:舊時郵遞官文書,中途易馬或止宿的處所。
(註二)林慧萍,《可以勇敢可以溫柔,29首典藏精選》,Jun.21.2002。
(註三)由於旁白部分歌詞內頁未附,為筆者依錄音內容抄錄。故「英」和「水」的用字係筆者的單向揣測,原作者是否欲用「英」字並不能完全確定。(但「水」字絕無問題,國字裡並無「水」的同音字。)

Jul.11.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