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0-09 21:16:09劉欣蕙
喧囂－－於維也納
之一、寫譜之聲
沐浴於維也納的晨光
高空忽而飄下
一頁
一頁，他手寫的樂譜
( 海面上跳躍的鯨豚
集體進行，大規模
歡愉的遷徙 )
再。飄。下
一根 一根
他燙金
微恙的假髮
一叢 一叢
閃耀刺眼的
完美主義
碎。片。
我曾聽聞
他來回踱步，帶著
高分貝被蒸發的焦慮
( ――育養鯨豚的那海、
那浪、那陽光：絕對澄澈的
寂靜。絕對湛藍的
音符的微光 )
他打開琴蓋，又闔上
取出拆信刀
把御用音樂家的聘書
裁切成兩片翅膀――
一片飛入
天堂，搔醒上帝睏倦的臉;
一片飛入
兩百年後，車水馬龍
任何聲音都叫音樂的
這個唯物年代－－
比音樂更早死亡的
是寂靜－－ ( 鯨豚擱淺
躺於枯竭的海床 )
他的樂譜一頁
一頁
高。空。飄。下。
紛紛路過的人們啊，沒有誰
慢板停下來，聽見
他的海，走進
他的
浪
之二、歌劇之聲
I
鬼魅在長廊玩牌、聚餐
一盞水晶燈
垂掛千萬顆凍結的淚滴
克莉絲汀的顏色
克莉絲汀的氣味
克莉絲汀的憂鬱
被禁錮在淚裏
以華爾滋舞步
快樂旋轉
Ⅱ
電車噹噹駛過窗外
窗內霎時湧起女伶奮起的高音
：長刀，柔軟
刺穿心臟
：虎蜂，沾蜜
鑽入耳窩
電車噹噹、噹噹――
恰到好處的純金色噪音
III
宛如被神聖的泉水洗滌
而躺下，而舒展四肢
如一匹髒舊的軟緞
流動的歌聲
爬梳髮絲，流動的喜悅
擦亮了指甲與眼睛
IV
奔跑過心之草原的一頭野豹
隨我坐進騰空飛起的單人座椅
在近乎毀滅的墜落快感中
伏於胸前
如貓溫馴
之三、心碎之聲
一張黃葉
啪啦撞上黑裙
於此騷動的片刻
某種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
似乎是耶穌，咿呀推開石室大門
掌心猶有釘痕;
似乎是一頭飽受折磨的鳥
從舊貨市場折返
行經墓碑，驚懼於天使巨大的羽翼;
似乎是惡魔
手持燈火，命令一匹狼
追趕疲憊的羊群;
似乎是我的母親
凝視日曆，等著電話
憂慮地倚在沙發上嘆氣－－
某種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
似乎是松鼠
似乎是鋼琴
似乎是微風
似乎是絕望與憂鬱
似乎是愛
似乎是恨
輕輕擊碎我的某種聲音
似乎肯定就是你
之四、尋覓之聲
死亡的陰影
迫近，值此片刻
遠離維也納的塵囂
我同您一齊潛入這深海遼闊的寂靜
眾人不懂寂靜的妙處，那也無妨
當冷冽的晨光
似泉水注入眼睛
(——時而激起幾滴琴音)
樹葉在風中閃耀
如新鑄的硬幣
(——於神的口袋裡互擊)
沒有甚麼騷動
需要張開耳朵聆聽
您說自己漸趨耳聾，那也無妨
花香穿過鬢髮
在狂躁與冷靜之間搖曳
我們扳開緊握的手指
( 像扳開緊閉的花 )
讓悲愴的心，滴下甜稠的蜜
一顆顆綠蘋果懸掛在枝頭
飽滿、多汁，彷彿
美被孕生出來的時候
並未知曉腐敗的命運
您低聲說憂鬱得想要結束生命
像撕掉一頁多次被上帝寫壞的樂曲
黑貓蹲伏樹下，定睛凝視：
風的追捕、雲的叛逃、甲蟲的顫慄——
沒有誰的孤獨，像立場分明的音符
可以被表述得清清楚楚
乾乾淨淨
但這個片刻，挨靠著您
便是足夠的幸運：聽光爬響階梯
聽窗一扇扇推開
溢流某種神祕召喚的琴音
聽草汲取大地的淚水
月光輕輕劍擊著心……
牆的外頭有誘人的一切
您卻寧可坐進這張狹窄的木椅
像一名落魄的皇帝
您反覆表明聽不見我的嗓音
耳裡舞著一枚急於尋覓出口的
紫斑蝶，我感到那炙炙拍振的焦慮——
一種意志：從石至金，從雨至海
得歷經多少次的質變？
讓我緊握您的雙手
等待陰影悄然拂掠這片森林
使眾鳥合唱
蘋果花香飄入索然無味的思緒——
讓我們等待田園湧起鮮綠
如遲來的神諭
等待這寂靜
把聽者一吋吋捲起來
像初次謄寫，而墨漬未乾的樂譜
——坐進您的國度，誰能豁免
從一個狂躁的高音
降為
冷靜的低音
後記：詩中某些關鍵字，隱隱呼應著貝多芬的《悲愴鋼琴奏鳴曲》、《月光奏鳴曲》、《第五號命運交響曲》、《第五號皇帝鋼琴協奏曲》、《第九號合唱交響曲》、《第六號田園交響曲》。
*刊於台灣詩學論壇62號：音樂專輯<彼有妙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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