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21 09:00:00沈默

〈一個青年頹廢家的自白──閱讀米榭.韋勒貝克《血清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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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寫

在背棄整個歐洲生活、徹底向伊蘭斯世界投降的《屈服》後,米榭.韋勒貝克(Michel Houellebecq)的新作《血清素》,小說中的敘事者更為頹廢無為,也更為放任地逃離工作、生活與人際關係,深陷絕對的孤獨裡,不自拔也不回返。

棄絕一切。但並不為修道,不是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孤絕至上〉的積極體悟:「我覺得,真正的孤自無以描述。一旦將這些點滴書寫下來,等於以言語告訴某個誰,與人進行溝通。溝通實為難事啊!思定凝必定如此說。真正絕頂的孤寂就是『非溝通』,去除她者的存在,光是純淨的自身形質就全然完滿。」韋勒貝克筆下的孤絕,那真是絕頂的絕望,沒有任何事物可以拯救人物的自願沉淪。

小說中的農業部高階主管弗洛朗毫不擁抱希望的埋進自己的地獄裡,活在繭居裡,迎向自己的預知死亡紀事。他想著,人再也沒有熱情與性慾,「我曾經領受過幸福,我知道它是什麼,我有資格討論它,而我也領受了通常隨之而來的幸福終結。欠缺的只不過就是一個人,結果卻是一片荒蕪,……事實上,欠缺的就只是一個人,結果卻是一切皆死亡,世界死亡,自身也死亡,或是變身為瓷偶,所有其他人也都變成瓷偶,熱與電的完美絕緣體,再也沒有什麼能夠欺身,只有內在的痛苦,孤獨的肉身隨之粉化。……這就是一個文明逐漸死亡的原因,沒有紛擾、沒有危險、沒有悲劇、也不必太多殺戮活動,一個文明僅因為厭倦、自我唾棄而死亡,……」

弗洛朗對社會或文明刻留在他體內的各種教養、機制,有著種種觀察、省悟,但終究都太遲了。小說中,最令人戰慄的一刻就是他拿著槍瞄準前女友的四歲小孩,盤算著射殺後如何逃出,如何再回過頭安慰前女友,再續前緣。最終,他還是下不了手。很難不想到卡繆(Albert Camus)《異鄉人》的莫梭,冷漠無謂地迎接自身存在的無解、無意義,在太陽的照射下槍殺一陌生人,看似冷血殺人,實則他的影像與行動一直給我一種面對人生虛無與荒謬的究竟悲傷感。而韋勒貝克的弗洛朗比莫梭更無能,他的畫地為牢感更重,也更貼近當代人的無望處境。

我另外也想到赫爾曼.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的《抄寫員巴托比》,抑或至今仍不能得閱的《蒼白帝王》――那位在電影《寂寞公路》裡的小說家大衛.福斯特.華萊士(David Foster Wallace)的遺作――那種拒絕世界萬物或者說厭世者的極限體驗,失敗灰暗到盡頭,厭世也厭己。南方朔在華萊士的畢業演講《這是水――生活中平淡無奇又十分重要之事》的推薦序文裡引用後結構大師伊曼紐爾.列維納斯(Emmanuel Lévinas)對當代思想的看法:「有如一個人走過一個沒有人跡的世界;易言之,無聊已成了唯一的人跡。」無聊一詞,大可替換成無能、頹廢,一樣精準地闡述人類面臨的某種真實境況。

而弗洛朗說「我是個頹廢者」,但何止啊,根本就是一個頹廢家,不到50歲的青年頹廢家,把所有的事物,生活、情愛、事業等等,都歸放在徒勞、無意義、不可能改變的範疇裡。而「西方世界退化到口欲期」是他的斷論,於是,弗洛朗安排自己放縱於吃食,全力養肥自己,趨向於必然到來的死亡。失落的心靈。失落的文明。這顯然是韋勒貝克體驗到的西方失樂世界,攸關法國或整個歐洲的諸神黃昏。我以為,韋勒貝克寫的不只是一個人的自陷自限,而是他眼中的歐洲文明的盡頭。

但奇怪的是,《血清素》的結尾卻哀傷動情美得不得了:「其實上帝是照看著我們的,時時刻刻想著我們,有時還會清楚指引我們方向。那些滿溢在胸口、簡直讓我們喘不過氣的愛,那些領悟,那些以為我們只是簡單的靈長目生物本質來看無法解釋的東西,其實就是再清楚不過的跡象。」像是小說家對孤絕者的輕柔擁抱,宛如最後的祝願,縱然一切依舊沒有希望。

 

 

發表於《聯合報:聯副•周末書房》20210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