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6-16 22:06:51Sean Woo

押井守談宮崎駿:前篇


我在1983年的時候第一次和宮崎先生碰面了,在「Animage」雜誌的訪談會上。那個時候我才剛完成我第一部導演的影片,宮崎先生對我而言簡直就像神一樣。我看過的第一部宮崎先生的作品是「未來少年柯南」。它上映的時候,我正在龍之子工作室(註:Tatsunoko Production,製作「Speed Racer」及「G-Force」的工作室。它是押井先生首次進入的動畫工作室。)裡面學做一個導演,這部影片深深折服了我。

我以前就有種感覺:我們兩人將來一定會見面,但是沒想到竟然這麼快,所以當時真的好緊張。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個很輕鬆愉快的人,但是當討論漸漸熱烈起來的時候,他卻完全不給你留點餘地,結果我被他說了很多難聽的話(笑)。這次面談最後給我的印象是─他真是個混球!

他精力旺盛到令人難以置信。和我滿相似的一點是,他也很積極而且愛講話。高田(高田勳)先生也是這種人,彷彿誰說得多就比較厲害似的。我們談天的時候從來不會扯東扯西沒事閒聊,每次說話我們總是想要去說服對方(笑)。所以真的是很累人,我想我辯贏的比率大概是0.5吧!那個時候我們都很忙,所以一年往往只能見上一面,但是每次一碰上,最後總是以那種情況收場。

高田先生和宮崎先生在同一個地方工作,所以我常常遇到他,偶爾也聊聊天。我們三個甚至打算要合作一個企劃案。它的名字是「Anchor」,那大概是在「天使之卵」(1985)以後,是個吉卜力的企劃案。我覺得宮崎先生會擔任製片,我則是導演,而高田先生也會負責製片。我們三人一起設計好了故事情節,但是有一天晚上大家意見不合大吵了一架,於是我就退出了。

表面上,高田先生也很喜歡和人爭辯,而且拼命想要說服別人,但是在內心他是個很不一樣的人。宮崎先生有著很可愛的特質,他的哲學最後總是一句話:「好的東西就是好,管它什麼邏輯!」但是高田先生則是個徹頭徹尾一致的人,他非常講究邏輯。我曾聽Otsuka Yasuo先生這樣形容高田先生和我:高田先生像是一個「在走路的邏輯」,而我則像是「邏輯在騎腳踏車」(笑)。

我猜我和高田先生應該能相處得比較好(比和宮崎先生好),但是在電影方面,我卻比較贊同宮崎先生的電影。我感覺到高田先生人格的一部份有點冷酷,他像是個不會真正受傷或感到失敗的人。他不會像宮崎先生一樣在你面前說出想說的話,看起來像個很和藹的人,但是一旦真有什麼事發生了,他就會完全變成另一個人。就好像有兩種完全不同的人格似的。當他否定一個人的時候,他就否定那個人的一切,包括他的人格。我覺得他是個史達林主義者(笑),而宮崎先生就有點像是托勒斯基主義者,不過對我而言,他們兩個都是六○年代安保運動的老伯伯,有種咄咄逼人的傾向,尤其在喝斥年輕工作人員時更是如此。和他們平時笑咪咪的個性完全不同,這兩個人在製作企劃的時候會換上另一副人格。

(附註:「六○年代的安保運動」,是1960年日本反對「日─美安保協定」延長期限的一種運動。宮崎、高田兩人有參加這個運動,在他們身上的確看得出某種共通的人格特質、傾向、以及文化背景。然而,押井先生則是70年代安保運動那一代的人,和60年代的安保運動有著極不同的社會文化背景。)

簡單來說,在六○年代人看事情的眼光裡,如果目的是正當的,那麼用什麼手段就不是很重要。我想對他們來說,製作一部電影還是和群眾運動脫不了關係。擬定策略、編組工作人員、整肅反抗份子──這些全都一樣。群眾運動中總是有著煽動和威嚇的特性,基本上,它是一個為達成高層意志而存在的完善組織。

我覺得吉卜力很像克林姆林宮的翻版(笑)。真的克林姆林宮早已灰飛煙滅了,但是它仍然矗立在Higashi Koganei的原野上。從某種意義來看,它還是有它存在的理由,意即,我覺得吉卜力的存在扮演了某種角色。就像那些唯有共產主義國家才培養得出來的鋼鐵運動員一樣,有些人在市場經濟的原則下是不可能產生的。

吉卜力培育了一種只有吉卜力才能培育出來的動畫師,他們的工作人員水準真的很高,從動畫員到原畫都是。所以,我們可以純粹從它培植了這樣的成員來衡量吉卜力的價值。但如果你問我他們的做法完全正確嗎?我會說我不認為如此。我認為他們應該立刻被解散(笑)。我想如果那些在吉卜力裡面長大的人們能走出去看看,這應該會更有意義些。

然而,有些事情是只有吉卜力才做得到的。如果吉卜力消失了,那麼它的傳統也會一起不見。但是那是就相對的價值而言。從個人的價值來考量的話,我還是覺得它該立刻解散。這個問題就和蘇維埃聯盟解散後到底是不是變得更好一樣,但是我覺得對一種創造性的工作來說,無政府狀態至少要比權威下的自由要好多了。

宮崎先生像是主席,高田先生就像共產黨魁,或是蘇聯總統之類的。而製作人鈴木無疑是KGB的首腦。但是他們做出來的東西,和他們組織內部的真實情形卻完全是兩碼子事。會聚集在吉卜力的,都是喜歡那種一致性的團結的人。

別的動畫工作者怎麼看吉卜力呢?就我所知,他們基本上都很尊敬吉卜力。一半是愛意,一半是恨意。一般的反應是:那是個了不起的地方,但是我不想去那裡,因為他們會把你綁得緊緊的。比如說,他們告訴你早上十點來,晚上十點回去,然後你得乖乖地不斷工作一年或兩年。但是在我這兒,在晚上之前沒有人來,也沒有人知道誰現在在做什麼。而整個企劃會在八個月到十個月之內結束,因為我會開始覺得無聊。這是比較普遍的方式(在製作動畫上)。

我自己也曾數次受到吉卜力的邀請,但是我不想在吉卜力工作的最大理由就是他們管得太嚴了。(笑)而且吉卜力附近沒什麼好吃的地方。我這個人就是無法忍受差勁的食物。那兩位先生對吃沒什麼興趣。一句話就足以說明一切:他們兩個將自己的意識型態,或者更確切的說,將他們的「人格成分」,灌輸給每一個人。他們說:「早上到工作室來,晚上回家是最好的。」這不是因為他們真的這麼覺得,而是他們根本沒別的選擇了。說起來,這有點像是個軍事或是政治的團體。對某些人來說,它遵循著很好的秩序,但是對其他人來說,那簡直是難以忍受的法西斯主義。然而可以確定的一點是,只有在這種山一般的嚴厲控制之下,那樣的電影才做得出來。

一位電影導演的內心永遠充滿了衝突,他一方面很希望做出他心中想做的東西,一方面卻得考慮他到底能要求其他的人做多大的犧牲。沒有其他人的幫忙,他是做不出什麼東西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手腕,但我想這種手腕基本上是出自於他的意識型態的。他們兩個可不是什麼道德主義者,缺乏道德感原本就是六○年代人的通病。他們堅定地認為,只要心存正義,或是有「正當的理由」,他們就什麼都可以做。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正是他們最讓我討厭的地方,也就是他們這種想法讓我一直無法打從心裡喜歡他們。對我來說,目的和手段能夠兼顧會更好,雖然實際上這是不可能的。為了應付現實的情況,他們使用威嚇和辯駁為手段,而我則會對我的工作人員耍些小把戲,或是用較為和婉的話語。我試著找出和工作人員相同的興趣,努力使自己接受他們違逆我的一些想法,或是想著我以後會因此得到些回報等等。

某些動畫及漫畫雜誌讚美吉卜力工作室是日本最好的動畫工作室,甚至是全世界最好的,而且說它是日本動畫界的一股清流,這全是胡扯(笑)。任何去過那裡的人都知道。我不是要否定吉卜力的一切,但是如果你像那樣子捧它,只會使得吉卜力的人們不幸。而他們也的確很不幸,所以我希望那些人不要再這樣讚譽吉卜力了。應該有人站出來批評他們。不過要這樣做,你得具備有無比的力量和決心。

和高田先生不一樣,宮崎先生有著帶點陰暗色彩的過去。這種關點有助於我們了解他們兩人。我們不該將他當神看待。他是必須肩負那個重擔的人,我想這也是他為什麼一再掙扎又掙扎,到現在還不斷奮鬥著的原因之一。

以上全文轉載自新聞台「狼之部屋」,感謝台長地獄之犬熱情分享,狼之部屋的位址:

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patlabor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