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6-27 12:03:48席爾

不是我們的星球 <3>

 

這樣當然不行,我這麼做,會辜負很多人的心意,洛美今年剛滿十八歲,七年前她被帶到我們這個聚落時,也只是一個11歲的小女孩而已,她一進村子就很搶眼,漂漂亮亮的,白白淨淨的,在那個顛沛的時代,她能幾乎沒受什麼傷的活到進入我們的村子,也算是一種傳奇,前兩年在過年的時候,我才隱約聽到坐在鄰近火堆中的她述說著自己的經歷──

 

她說大屠戮開始那天她沒跟父母在一起,是她的小舅舅帶她去百貨公司買玩具,也帶她逃離第一波的攻擊,之後發生了其它狀況,她小舅舅沒能撐下去,就把她交給認識沒幾天的陌生人,請託他們帶她繼續逃亡,她就這樣一手轉一手,被認識幾天,幾個小時,甚至是講不到幾句話的大人,一個拜託一個的,被無數陌生而又溫暖的大手拉著,終於逃到這隱世的村落,同一場戰爭,大部份人都會看到人性、命運最醜惡的一面,但洛美一路上都被人性最光輝的溫暖給包圍著,這樣一個被無數人珍惜寶貝著的美麗生命,我只想摸摸她的頭,告訴她──好好活著,妳的生命是很珍貴的。

 

其實我覺得連派她來巡狩班都不應該,事實上……派任何女生都不應該,並不是怕會遇上什麼危險,而是女生在村裡煮飯編鞋,人力也只是剛好夠用而已,也不知道那些大老們是怎麼想的,以前巡狩班就是我們幾個臭男生在輪來輪去,今年卻派了一些滿十八歲的年輕女生進來,還特別弄成一男一女的編組,搞得氣氛一下子變得很奇怪,雖然能跟洛美編在一起,別人都覺得我很幸運……我也覺得很幸運,可是我猜洛美自己可能並不這麼想,雖然她沒有表現出來,臉上總是掛著淡淡甜甜的笑,但她對大家都是這樣的,所以除了教她一些巡狩班的事情,我不太像其它組的巡邏夥伴,彼此間愈來愈親。洛美的好是屬於全村子的,不是屬於我一個人的。

 

洛美這時候回過頭來,我連忙別開停駐在她身上的視線,她似乎察覺到我這個不自然的迴避,因此她也停頓了下,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些不安,只見到她揚起微笑,掠著鬢髮說:

 

「肚子餓了沒,我來弄晚飯。」

 

「喔,好。」我猜她能忽視別人對她可能存在的“不良企圖”,也許就是她總能激發人性善良的一面,讓她自己也平安渡過的原因之一吧。

 

看她從背包中取出乾肉跟樹薯,接著從樹屋上方拉下管子,將蒐集的雨水灌入鍋子裡,我想這大概就是派女生來巡狩班的唯一目的,讓我們這幾個臭男生可以體會舊時代的沙文文化,躺在一旁像個大老爺似的,讓她們女生去動手煮食,但、這不代表女生都會煮得比較好,記得她們女生剛來,第一次在前哨站的土穴裡吃到金喜兒煮的糊成一團的蕨葉羹跟紫樹薯,之後我整整反胃了兩天,想吐也吐不出來,身為小隊長批評隊員的手藝是不道德的,但每次看她拿起勺子,我的眉頭還是會忍不住皺了起來,然後趕快叫洛美還是其他女生去幫她的忙,我猜小林每次單獨跟金喜兒來樹屋瞭望守夜,都會自己搶著動手料理吧?然後金喜兒會笑著誇讚小林的體貼,卻看不見他嘴角苦澀的笑意──

 

這點洛美就好多了,她煮得不錯,很細心,洗菜切菜燉煮,總像是舉行一種儀式似的把一頓飯弄出來,吃的時候,你還嚐到她弄的食物裡,比別人做的多了一種調味料叫做“心意”,而這一點、甚至是我覺得能跟洛美編成一組最好的事情,因為跟她正青春勃發的肉體比起來,她用心的料理才是真正能吃得到的東西。

 

人真的是動物,跟機械完全不同,機械一旦被設定要做一項指令,就不會想到其它的事情,螃蟹大軍夾殺著人類,可以三天三夜都不分心,不像我……明明知道自己該有一個小隊長的樣子,明明知道平靜跟和諧很不容易,是要衷心感激的,但我偶而還是會想東想西,為了不要讓她感覺到我的沉默是因為心裡有什麼怪念頭,我隨口聊著:

 

「事情發生前的生活……妳都還記得嗎?」

 

洛美掏出了一個不知道誰給她的都澎打火機生火,同時搖了搖頭:「不怎麼記得了,那時候我才六、七歲,還不怎麼會記事情。」

 

「妳家裡除了爸媽,還有一個姐姐是不是?」

 

「對啊……不過我不太記得他們長什麼樣子了。」

 

「你覺得……他們有可能活著嗎?」

 

她嘴角微微揚起,平靜的搖了搖頭:「不可能……機率大概是零。」

 

「你知道嗎?」我坐直身子,雙手開始比劃著:「螃蟹可能有兩種,聽說有人抓到一隻螃蟹,分解開來卻看到嘴巴裡面有兩種隔間,一邊是一般在儲藏屍體的櫃子,另一邊卻舖了厚厚的棉花軟墊,甚至還有給人坐的椅子……」

 

「席尼……」洛美抬起了頭,用著一種肯定……卻滲雜著一絲憐憫的眼神望著我說:「……那只是“傳說”而已。」

 

我凝望了她兩秒,不由得將頭別了開來,明明我大她四、五歲,這時候反而她像是一個成熟懂事的大人,我卻成了懷著不切實際浪漫想法的小孩,我無言的望著旁邊一陣,才又聽見她溫柔的問:

 

「你覺得……你妹妹琴雅還活著?」

 

我停了兩秒,假裝我有深思熟慮,其實我兩秒後說出的答案,在第一瞬間就冒了出來:「嗯……我感覺得到她還活著。」

 

還記得那是一個冷冷的冬天早晨,前一夜我悶在棉被裡上網,看一些“精采的東西”,把自己搞到很累、幾乎是天亮才睡,睡沒兩三個小時,我卻莫名的醒了過來,我眼睛沒睜開,頭仍然埋在棉被裡,只是含糊的說著──

 

「琴雅……走開。」

 

雖然沒聽到任何動靜,但那種感覺仍是存在的,我只好又開口說:

 

「琴雅,太早了……走開。」

 

又過了兩秒,我才聽到一串小小的腳步聲,從床邊一路跑出了門外,接著就聽到我媽媽在門外問著:「怎麼啦?找席尼那隻懶豬幹嘛?跟他有什麼好玩的?」

 

然後又聽到我哥那裝得很親切,實際上卻是在變聲期,聽來很像是鴨子叫的聲音:「不要找那個笨蛋,哥哥跟媽媽帶妳去吃俱樂部好吃的早餐,好不好?」

 

我沒有聽到琴雅的聲音,但我知道她搖了搖頭,我感覺得到,她抱著洋娃娃,微微搖了搖頭,她小小的下巴摩過洋娃娃的髮頂,她往我這裡看了一眼,然後又搖了一次頭。

 

拜託,妳就跟他們去吧……

 

雖然再也沒有見過琴雅一面,聽到任何家人的消息,但她仍然活在這世間的感覺,從來沒有一天消失過,只是……每次我跟旁人篤定的說著這種感應的時候,總是會換來一種同情,我猜他們覺得我在這方面有點瘋,不過也許是村裡其它瘋的人還很多,因此我這一丁點的瘋狂,還是被歸類為「正常的」。

 

洛美說著開動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除了青黑色的天際,鄰近的景物其實看不清晰,雖然屋頂的角落掛著一種叫做“夜視鏡”的東西,不過幾年前那種叫做“電池”的東西被用光了之後,夜視鏡也只能成為裝飾品,記錄一種人類曾經有過的發明,當然啦……這點科技,跟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科技成就,甚至竄奪了人類地球主宰地位的那個電腦帝國相比,是顯得太微不足道了些……

 

「還可以嗎?」吃了一半時,洛美習慣性的這樣問著我說。

 

「很好啊。」我揩了揩嘴角殘留的樹薯,想起金喜兒那種可怕的廚藝,於是誠實的應著:「只要是妳做的,沒有不好吃的。」

 

我以為她會喜歡我的讚美,但洛美卻沒有再說話,頭低低的,甚至接下來都沒怎麼開口,我也不知道這句回答有什麼問題,也不方便一直找她閒聊,因為我永遠搞不清楚,她會接我的話是因為我講得有趣,還是因為我是她的小長官、她就算無奈也不得不做些回應,從小見到爸爸的機會很少,一年加起來能相處個一個月就算很了不起,每次我媽在我爸身邊,總會溫柔得讓我的雞皮疙答掉落一地,她平常不是這樣子的,我也看得出來她的體貼不是由衷的,但我並不會可憐我媽,卻會對我爸異常同情,因為他總天真的以為,他得到的溫柔是因為他自己……不是其它的原因。

 

夜雨一絲絲滴落下來,我們將樹屋的遮簾放下三面,只留下瞭望北方的開口,雨斜斜的飄了進來,我將洛美習慣睡的舖蓋拉到最裡頭,看了下手錶,說著:「妳先睡吧……這裡我來顧。」

 

在我打算將舖蓋拉到外面時,洛美蹲下按住了:「不要啦,移過去會被雨淋到,你還是放這裡好了。」

 

這個月來為了避嫌,我總是將舖蓋放到樹屋的對角,以免讓她產生疑慮,現在聽她這麼說,我覺得若是堅持,反而像是我想得太複雜了,於是點點頭,但仍是將舖蓋拉開了些,這時洛美合衣睡下,只在肚子上蓋了一條破破舊舊的厚毛巾,一回兒她背著側過身去,我從她長長的細頸、細緻而美麗的骨架,還有腰臀之際的曲線,一路往她細長的腿望了下去,心裡還是會冒出一些念頭,我想……如果一個人思想都算犯罪的話,在舊時代,我會被關到天荒地老吧,就在我目不轉睛的盯著她的背影幾分鐘後,突然聽見她開口說──

 

「明天要回村子了……」

 

「嗯。」我應了一聲,沒顯出我的慌張,應該也沒讓她知道我抖了一下,然而……接下來卻沒聽到她補充什麼,我忍不住問著──

 

「什麼?」

 

她還是靜靜的,卻也不像是睡著了,我不禁又問了一次:

 

「什麼啊?」

 

除了紛紛的落雨聲,樹屋依舊是靜悄悄的,我在心裡「喂」了一聲,終究聽不到她的回答,莫名其妙的我只有枕著頭斜靠在舖蓋上,望著北方的天空,直到天明……

 

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