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小小說（四）

春分

好久不見。

她常常在想，這會不會是她再見到他說的第一句話。

七百多個日子了。今天走在那個坡上，她才第一次細數別後的日子。

想起那夜之後，一次交談他問她：『為什麼頭也不回的走？』他說他們之間並沒有第三者，為什麼她就那麼狠心。她記得那時她靜靜答他『總是有原因的啊。』像哄小孩一樣的口吻。沒說出口的是｜｜因為她就是他們的第三者啊。微笑想著這人的小孩心性，年紀一把的人了，真的不懂？那麼她也要不懂了。

天黑了，樹鬚搖擺，她拉著聽說日漸清瘦的身，與一頭愈留愈長的直髮，去見他。

在約定的一個半小時以前她就到了，在已經過了時間的點之後，她已經聽見他了，卻仍遲疑著見是不見？見了又如何？不見又真的遺憾了嗎？在閃躲了一年多之後，她第一次主動的喊了他。

『怎麼有空回來？』她記得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

當然也記得，她冷著一張臉，眼睛睜睜地想望進他深處的答－『回來處理事情。』

他當然也發現她別於以往爽朗熱情的深沈靜默，但他還是笑著，毫不掩飾他見她主動尋他帶給他的歡喜。

她就是無法真的討厭他。

她找過很多他的毛病，一件一件數著，聽著許多人對他的蜚短流長，卻很難加入陣局一起罵這男人真是糟糕、真是多情、真是風流。除了情感的不專一，她幾乎挑不出他其他太大的毛病。那些韻事她都聽說，不痛不癢。因為她想，與她何干呢？情愛本來你情我願，他既無強加脅迫也無惡意欺瞞，那些女子願意愛他，別人亦無從置喙什麼。

他總是沉默的時候多，像一座山。

可能也是因為她太活潑熱情，好像總有說不完的話，抱不完的不平。他由她，朗豔或是陰雨，他總是在那。

她後來回想，最初的時候是極純粹的啊。他發現她愛寫點東西，也很鼓勵她多投稿。偏偏她生性外向坐不住，看一場電影的吸引力永遠比端坐桌前刻字，在那樣年輕的歲月。常常被他罵太懶，她記得。她偶爾才會遇見他，每回見到都開心的大聲打招呼，然後迎著的是頷首微笑，如果離的不遠就聊幾句近況，其實也不多。

後來不曉得為什麼就彆扭起來了，他開始有點閃躲她。

她初始不覺異樣，仍朗朗喊他，在那個總是有午後陽光灑落的走廊。他的眼神多了一點其他，她覺得好像有點不太一樣，又說不上哪裡不對勁。甩甩頭，一定是自己多想了，她總是這麼跟自己說。只是後來遇見的頻率過於頻繁，在一些轉角、在她剛下課走出教室的喧嘩裡，在他別有深意的偶爾凝視裡，她儘管總是不畏的迎向他的眼神發出問號，但她也開始彆扭起來了。

大概就是這麼開始了吧？還是開始了很久了，她常常覺得自己比較像這齣戲的邊緣人物。她被迫只能拉開跟他的距離，一點一點，退到她自覺最安全的角落。他當然發現了她的刻意冷淡，但他由她，仍然在一切可以提點的地方，不吝拉她一把；仍然在更稀微遇見的時刻問候她近況。仍然守著，不為難。

有人說，愛一個人首先要做到的就是｜｜不要讓他覺得為難。

他對她的好，周圍大概心思細微點的人都發現了。她一直不明白他為何可以如此無畏，她想這和年紀並沒有全然的關係。反而是她怕，怕任何會帶給他麻煩的可能，怕已經無法回復的純粹關係罩上一層更重的黑布，壓得喘不過氣不能呼吸。他知道她的怕，所以他也儘量離的遠。偶爾遇見，言語上也是小心翼翼，怕不小心就把這個看似容得下汪洋波濤的小玻璃瓶打碎了。

她是那種只要發覺別人一點不信任或是交雜過多繁複的對待就會遠遠跑開的女生。人群裡，她笑聲轟轟隆，想不注意到她似乎很難。爽快率直，通常是她留給別人的第一個印象。除了他。他在一次聽她聒絮不停後，竟然冒出一句－ 妳很內向。把她嚇得當場楞在那兒半晌，很像做錯事的孩子被抓包的心情。從此，她知道至少在他面前，她可以稍微任性一點，不需要怕冷場的總是找話把大家的話題帶起來、不需要顧慮太多說話會不會不得體失言、不需要總是昂揚的像是晴天娃娃永遠無淚。

他偶爾也會消遣她，然後她就會很不以為然睨著眼驕傲的馬上爭辯，其實有時候也不過在強詞奪理，就是想贏。她把他當朋友，很好的朋友，在他面前可以很放心的朋友。所以彆扭開始的時候，她其實很傷心，不明白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她自私的在心裡罵他：『哼！都是你！害我少了一個知己。』而她卻沒有想過他的處境，及她可能也帶給了他困擾。

而是不是要經過了一些什麼，由對比中才能發覺一些自己忽略了好久的什麼。

事隔多年，在她又經過一些其他情感對待之後，她才終於願意承認－ 他待她真的極好。他總是先設身處地為她想了之後，才會開始一些行動。因為知道她又傲又倔，要幫她忙也多半幫的隱微，私下進行。

他像是她專屬的小天使，張著翅膀環繞，幸福撒著，他靜靜看著。

她想這已經不全然是愛情了。有這麼無私的愛情嗎？她仍然不相信。

他仍會有他愛戀的女子，如同她也會有人讓她傾慕。但似乎不相扞格，在遙遙又咫尺的一方，他們彼此陪伴。

別來春半，是相識的第六個春天了。

那個夜晚沒讓他送，連再見都沒說的她，其實只是想讓他少了一樁牽掛。她以為她把步伐踏開，一切也都圓滿具足。

讓所有的不捨散在風裡，讓所有的眷戀停留在那個他迎面而來的午后。

是的，她動過心。

當她看見穿著淺藍格子襯衫，嘴角微漾的他從陽光裡走來的時候。

二○○三．三．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