旻城 沉淪 (上)
00
「我們,是一體的。」
01
黑暗像暗流湧向蒼白的臉龐,壓抑著他的呼吸道,浸濕他的髮絲,晃蕩如一條萬蛇纏著他的全身,越纏越緊,妄取他的命──
韓知城不用睜眼就知道是這樣一副景象,伴隨著腥臭和粘膩衝擊他的感官。
後知後覺的劇痛像是凌厲的咬擊,毒液順著血流渙向全身。他中了毒,詭譎卻富有魅力的幻毒。不知是不是病入膏肓,他感覺耳邊有一道略顯低沉的嗓音道出那句不著邊際的話,冷漠又帶著一絲期待。
誰又能賦予他這麼虛無飄渺的情緒?好好奇。
於是當他用力張開眼,捕捉到這個空間唯一的光源來自頭頂。
「你醒了!」金昇玟盯著吊瓶的眼眸瞥過來,長久失焦的雙眼沁出生理性的淚水,卻並沒有模糊內斂的驚喜。
「我是怎麼了…?」「你出車禍了。」
金昇玟轉頭鋪開了被子,韓知城看了一眼後不動聲色的轉過頭。
「辛苦了,對不起」
說起來,認識金昇玟是一段奇妙的經歷。他們倆的關係甚至不是一句「朋友」能概括的。
起因是韓知城受夠了歹毒的房東,準備掀桌對抗這邪惡的勢力。在起兵之前,須先策劃。他開始尋找公司附近的房源,卻總是有那麼一兩個地方讓他不甚滿意。
其中有一處,是在三角窗花店的樓上。
雖說採光好、風水好、交通好、機能也好,但樓下花店生意火爆,來去人口繁雜,身為鐵I人的韓知城不太喜歡。
原本已經打算要放棄這間房子,結果一到舊住處卻傳來噩耗──
「聽說,你在找新房子?」
惡房東一如既往擺出一副醜惡的嘴臉,終於沖毀了韓知城的理智。
幾日之間,確定承租的韓知城在搬完日用品後,還是下定決心拜訪了樓下的這間花店。
他無意買花,但他認為要建構起一段交流,需要先付出點代價,建立連結。
於是他直覺買了一隻粉桔梗,然後在金昇玟包裝的間隙用細如蚊蠅的聲量說道:
「你好,我叫韓知城,是樓上的…」「我知道,前幾天看到你在搬家」
金昇玟修剪枝葉的手沒有聽,一雙柔和的眉眼甚至都沒有離開手上的桔梗。
韓知城心中暗嘆了一口氣,以為這次的對話就不了了之的時候,終於獲得了下文。
「請多指教。」
-
「我是怎麼被撞的?」「一個闖紅燈的白痴」
金昇玟拿著一個帆布包,從裡頭掏出一塊錶。
「喏,你的錶」「!!謝謝」
韓知城急急忙忙的接過,迫不及待地戴上。
「其實,原本它已經碎了。我找了好幾間鐘錶行,他們都說壞的很嚴重沒法子修。」
少年微微抬起頭,若有所思地說道。
「但是,我從花店客人那裡打聽到一間雜貨店」
「他們說,那裡的老闆不像是這個年代的人」
韓知城疑惑的偏頭,仔細地端詳著腕上的手錶。
從有記憶以來,這支錶就一直跟著他。他擅自推測,這是父母留給他的錶,但他無從求證,便也一直當作最重要的信物。這是金昇玟知道的部分,所以才第一時間找地方修理。
「他長得很老嗎?」「不,應該只比我們大個一、兩歲」
略微上挑的桃花眼、纖長的睫毛、高挺的鼻樑,確實有幾分古色。但從整體面貌來看,應該確實是個年輕人。
「不過,從他的談吐,確實不太符合年齡推測」
「總之,我的客人和我說,比起人類,他更像神仙,什麼東西經過他之手都會起死回生。小至物品大至生命體,他都有辦法修好。」
「真的假的?」「危言聳聽」
韓知城翻了個白眼,撇撇嘴。
「但至少,他確實修好了這塊表」「應該是同一塊吧?」
他懷疑對方換了一塊新的演戲呢!
「是,那個劃痕還在」
金昇玟翻過錶的背面,果真還在。
那是一道從始至終都存在的劃痕,非常深,但細。比起刀具,更像是動物的利爪劃出來的傷痕。
韓知城覺得,這大概是誰要留給他的訊息,但依舊無從得知。
「謝謝啦昇玟,改天請你吃飯。修這塊表多少錢?」
韓知城整理了一下衣領,邊調整手錶邊問道。
「那個……你等等別生氣」「什麼?」
金昇玟戰術性咳嗽,有些抱歉:「你得肉償」
「?」「……沒開玩笑」「沒開玩笑?」「……沒開玩笑。」
一張小臉白了又紅、紅了又青。
「呃、不是那個肉償」「你給我過來──!!!」
一聲高過一聲的求饒在醫院裡暴走,在醫生的怒吼下終於歇息。
02
韓知城終究辭去了工作。
其實這對他來講一點損失都沒有,因為他本來就不喜歡這份工作。
這份工作什麼都不好,就是待遇挺好的,這也帶給他許多底氣。
在找到新工作之前,他可以先緩下步伐再前進。
沒想到金昇玟這個人給他捅了這麼大的簍子,明明外表看不是那麼不靠譜的人啊?
韓知城邊抱怨,邊看著手機裡的導航,終於在一堆彎彎繞繞的巷弄內找到了那間雜貨店。
好吧,反正也沒事,來這裡工作還有錢拿。
少年推開厚重的門,圓眼倏地瞪大──
又是這個味道,又是這個熟悉的黑暗。
他想起在他昏迷期間的狹小空間,心臟怦怦直跳。
感覺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粘膩的觸感又重新吻上。
情緒臨近崩潰之時,耳邊那個低沉的聲音果真造訪了他的耳蝸──
「你好。」
韓知城回過神,左右張望,依舊沒有找到聲音的來源。
「你是誰…!」「…」
男人並沒有回覆,但韓知城清晰的聽見嘶嘶的翻頁聲,像極了在夢境裡、用力地纏繞他的萬蛇。
少年開始被恐懼支配,茫然的愣在原地,被動的等待宰割。
「我,是李旻浩」
韓知城記得金昇玟給他形容過,這個聲音來源的長相,俊美工整。
但不知為何,他無法將這樣的形容詞連結到這條聲線上。
「你…」「你是知城,對吧?金先生,手錶」
他已經無暇顧及男人試圖親近的稱呼,雙手不自覺地震顫。
「是…」「放輕鬆。」
感覺聲音來源越靠越近,直至李旻浩終於站出光影外,韓知城都未回過神。
一雙白皙的手在他面前晃了兩下,他才終於抬頭──
眼下,他又無話可說了。
金昇玟給他的形容還是保守了,這哪是帥哥,分明是神仙!
思及此,韓知城的臉感覺熱辣辣的,耳尖都染上了緋紅。
將臉埋在雙手後的他沒有發現,李旻浩正用帶著一絲玩味的神情看著他。
-
「這間店,是我開的。平常沒什麼客人,我也都不會露面。除非是重要的事情,否則我不會站到櫃檯。」
聽起來跟自己一樣是個I人。
「但是這樣也很難經營店面,所以我一直想找個人幫我擔任溝通橋樑」
先生,我也是I人。
韓知城非常想吐槽,但他忍住了。
「那我就坐櫃檯接接訂單嗎?」「是的」
韓知城頷首,轉頭看向櫃檯。
那是一張原木的桌子,案上擺放許多機械零件和書本。
察覺到年下者的視線,李旻浩抿唇,不太好意思:「我等等會收拾」
韓知城眼睛很尖,看到對方耳尖也染上紅潤,臉上的熱度又回來了。
最終,這段談話就到兩個I人進入休眠模式後結束。
03
在這間店裡的生活非常愜意,包吃包玩,沒什麼客人會造訪,簡直是夢情工作。韓知城就這樣偷著樂,繼續把玩李旻浩施捨給他的幾枚螺絲和釘板。
「知城,過來一下」「啊!好的」
他走向暗室,看到李旻浩一襲深藍韓服,端正地跪在茶几前。
地上遍布著零件,還有幾隻小貓在互相追逐,喵喵的叫。
「多利,別鬧騰了。」
李旻浩嘴上喝斥,實則內心一片柔軟,眼裡全是溫柔。
韓知城就是在這一次次心動埋下情感的種子。
他當然不敢明說,況且這樣的感情尚顯青澀,他必須再花點時間好好梳理。
「知城,最近沒有什麼重要的案子需要我出面,我手上也沒什麼需要處理的訂單了。想陪我一起出差嗎?」
韓知城點點頭,欲望穿男人那對深沉的墨瞳──
什麼都沒有,亦如虛空。
還很像……那個困住他的空間。
明明那雙眼睛如此美麗,卻又深不見底。
他終於後知後覺地想起,在車禍醒來後,他和金昇玟的一整段談話。
金昇玟既然可以準確形容出李旻浩的長相,代表他是真的接觸過這個男人的。
「這間店,是我開的。平常沒什麼客人,我也都不會露面。除非是重要的事情,否則我不會站到櫃檯。」
重要的事,莫非他知道那條劃痕……
等到他再次聚焦視線,李旻浩的眼裡已經都是他了。
04
「不需要帶上他們嗎?」韓知城擼擼柔軟的貓咪,好不快樂。
「不用,給他們配好餐食了」「你講話好老人」「……」
看著眼前的人露出一臉無奈的表情,韓知城終於笑了。
隨便吧,船到橋頭自然直,就算到死前都不知道劃痕的來歷,似乎也無所謂。
雙臂交叉放到後腦,他抬起了頭,仰望萬里無雲的晴空。
以前,他總喜歡雨天。不知為何,他很享受雨聲帶給他的聽覺。
現在……嗯,有了身邊的人,似乎都喜歡。
想到這裡,腳下的步伐不自覺地快了幾分。
李旻浩看著走到自己身前的男孩,眼神又暗淡了下來。
-
「這就是我們要工作的地方??!!」
韓知城指著眼前的和室,往外看全是農田和荒地,屋內還有一股霉味,噁心壞了。
「是,我們得暫住這裡」「你的老家啊?」「……嗯」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感覺李旻浩在回覆時眼睛暗了一瞬。
「那……先來打掃吧!」
韓知城以為對方誤會自己嫌棄(其實是事實),連忙捲起袖子就要開幹,表達積極。
李旻浩含笑看著他,沒有說話,卻由著他去了。
茅廁裡的水桶……媽呀這間房子上次有住人該不會是千百年前吧?還在用茅廁的。韓知城摸摸鼻子,卻又想到這是李旻浩老家,當然不會是千百年前的前前前N住戶的鍋,安靜老實了。
旻浩哥這傢伙,感覺確實不像這個年代的人。
他總是穿著韓服、談吐間也像古人、飲食習慣也像古人……
爾後,他又搖搖頭,將這些不著邊際的想法甩出腦袋外。
「怎麼可能嘛~哪有可能…」真是妖怪、不,是神仙。
韓知城又重新拿起掃帚,進行清掃。
他轉過頭,李旻浩就靠坐在和室邊緣,目光淺淡的盯著庭院的花圃。
視線所及,皆是寸草不生。
很奇怪,照理來說應該要是雜草橫生。
比起「很久沒回家」更像是──
「知城,我想重新種點花草。該種什麼花好呢?」
不知為何,他幾近脫口而出般回答道:
「粉桔梗吧」
然後,他看到李旻浩愣住了,一雙桃花眼裡都是茫然,還帶著一絲掙扎。
「怎麼了嗎?」「你……似乎很喜歡這種花」
李旻浩緊咬著唇,斂下眼,過長的瀏海蓋住他一雙漂亮的眼睛,令人摸不透情緒。
「啊……其實,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事」
韓知城仔細想了一下,發現自己第一次買花就買的粉桔梗,真奇怪。
不像玫瑰、百合這種可以隨意點名的花卉,他都不知道粉桔梗這種花。
等他回到家,插上水杯,他才從搜尋引擎找到相關的資訊。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認真想過自己為什麼突然就想到這種花。
李旻浩聽完,額頭已經汗濕了一半。
韓知城抬眸,終於發現了氣氛的不對勁,他嘗試走近,發現李旻浩反而往反方向退了幾分,像是要躲避他。
他不懂,粉桔梗對他來說是很糟糕的東西嗎。怎麼突然就變成這樣?莫非是前任也喜歡這種花?
「那……不要種這個?」「就種這個」
什麼鬼,善變的人。
韓知城乖乖閉上嘴,終於有了被上司支配回籠的恐懼。
在重新執起掃帚後,他又像突然想到什麼般,再次轉過頭。
然後,燦爛的拉開嘴角──
「粉桔梗的花語,是勿忘的愛。」
希望你不要忘記我的愛,我會在這裡一直等你。
05
李旻浩就這樣昏睡了大半天,全身犯冷。
若不是鼻間還有呼吸,韓知城幾乎要以為躺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具屍體。
過程中他還學會了燒柴煮水,全身髒呼呼的說了句抱歉就踩上草蓆,將毛巾鋪在那人額角。
他憂心如焚,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想打電話求救,但又發現這鳥不生蛋的地方居然沒有訊號!!明明來之前還有一兩格。
在他乾著急五個小時後,李旻浩才悠悠轉醒。
「旻浩哥!!!」
韓知城撲到孱弱的年上者懷裡,眼淚控制不住的往下掉。
他終於梳理好了自己的心思,他確實喜歡李旻浩,在這短暫的打工生活裡,他喜歡上了眼前的這個人。
看著他逗貓,他會覺得幸福;看著他修理東西,他也會覺得幸福;看著他吃東西,他更會覺得幸福。
他從未感受過如此溫煦的情感,細細秘密的在心尖流淌,留下痕跡。
雖然不算很久,但他一直感覺有一股熟悉感,纏繞在他們倆之間。
就好像,他們是天生一對。
李旻浩也才剛清醒,來不及適應受力又倒了回去,心裡卻是泛著甜蜜。
他輕輕的撫著小孩兒的頭頂,感受著他的溫度。
有一剎那,他看見了「他」和「他」的身影逐漸重疊。
眼波微顫,乾裂的嘴唇終究是無法再言語,徒留悲傷。
-
晚餐是韓知城做的飯。這一行來的不錯,不但增進了生活技能,還學會野外求生,燒柴煮飯樣樣不在話下,韓知城覺得自己又行了。
柴火升起來的那刻,韓知城還回頭求李旻浩誇誇,年上者也不負期望的揉揉他的髮頂,眼裡的寵溺藏都藏不住。
「不過,我們來這裡是要幹嘛呢?有重要訂單嗎?」
韓知城嘴裡的飯菜都還沒嚥下,撐的臉頰鼓鼓的,言語含糊不清,如剛滿七歲的小孩一般。
李旻浩一邊叮嚀他吃慢點,一邊拿出口袋裡的一個小盒子。
一打開,裡面的東西溢出陣陣幽香,讓年下者倍感奇怪。
「這是……?」「銀針」
一根較平常的縫針更粗的銀針,上頭還連接著一個小握柄。
「這是做什麼用的?」
韓知城戳了兩下銀針,不解地問道。
「原先,他是一把匕首,是我的故友贈與我的。但是,因為一些原因,他被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我便也把他的把手去了,安了個新的握柄。此次來,便是要給他重新尋個適合的材料做成手柄。」
韓知城半信半疑的看著眼前的信物,這分明就是需要長期行動才能做到的事,就如鐵杵磨成針,感覺中間的經歷李旻浩是真的有心避過,那他也就只能乾好奇了。
「那我們是需要?」「你的錶,可以借我一下嗎?」
韓知城雖然疑惑,還是乖乖地遞了過去。
他眼睜睜看著李旻浩將錶翻過來,然後又在同樣的地方畫了一痕──
俄頃,一滴露水滴進心泉,漾起波波漣漪。
「原來……這支錶是你的」「不錯」
李旻浩承認了。
「是你,給了我爸媽……」「不,我本來就是給你的」
韓知城的嘴,從頭到尾都沒有闔上過。
「你……才大我幾歲……」「嗯?為什麼這麼說?」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他真喜歡上了神仙嗎!!
韓知城用力地擦著眼角,然後發現,李旻浩確實有影子。
啊、原來只是長得年輕的年長者,那沒事了。
不對啊!!這樣他們之間到底差了幾歲啊啊啊啊!!!
李旻浩對韓知城這一系列的心理活動一概不知,只是緊緊地攢著手中的那塊表。
「其實,他不是一塊表」
韓知城聞言,終於重新看向那人。
只見李旻浩用那根銀針撬開了錶盤,發現裡面沒有任何輪盤,只有一張紙條。
「但它……運轉……」「啊,我改良的」
為了偽裝成正常的東西,再將它送到他身邊。
終於,一切都回到正軌。
李旻浩雙目裡暗流湧動,思緒飄渺。
韓知城看他似乎沈浸在一些回憶裡,一時間也不好說話,
就這樣,整個空間靜謐的落針可聞,只剩指針滴滴答答的響,還有韓知城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良久過後,李旻浩才似終於回過神般,攤開了那張紙條。
「勿忘我」
啪的一聲,心裡好似輕鬆了,卻又抑制著自己的呼吸,空了一塊。
韓知城不明所以地望向他,赫然發現年上者已經淚流滿面,如找不到家的孩兒,無助迷惘。
沒有人知道那個晚上,李旻浩並未入眠,只是一下又一下的輕吻著熟睡的韓知城,疼愛他的珍寶,不願再放開。
啊老师你终于在舞台更新了,好吃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