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6-07 00:04:40品瑜

在竹海裡游泳的魚

  少,雨滴的濕度,喚醒了我一段過去與你的經歷。

  我在來得過晚的初梅天裡,穿過安吉的竹林,像一條在竹海裡泅泳的魚,空氣裡那細微化的濕濡,是一層必要的介質與薄膜,有氧包覆著我,讓身體觸覺細胞的甦醒,也喚醒了我與身體之間的連動與感覺。

  記得,那也是五月天的傍晚,在研究生宿舍旁的餐廳吃完飯,便匆匆地地騎上腳踏車來到研究室,只為了盡責地將教授的國科會報告整理出來。

  如果你問我,那天的雨到底大不大?或者,打在身上的感覺會不會痛?甚至,雨水在皮膚表層伏流的感覺是什麼?

  少,我真的不記得了!

  也許,更精確的說法是,長久以來跟自己的身體隔著某種隱形距離的我,根本完全沒法感知這一切。彷彿,「我」僅僅是一具抽象概念或意念的製造機,卻像魔神一般地毫無具象的軀體。

  少,童年目睹家暴的創傷,以及許多身體上的被侵害,讓我慣性防衛地切斷自己的身體感覺,才能在一連串的傷害裡倖存下來,於是,我對自己的身體不僅興趣缺缺,甚至是極度且蓄意的漠視、仇視著。

  「不允許去感覺身體」,這是我最安全的防衛手段,卻也是讓我活得有些卡卡的,一具沒有溫度且僵硬的女體。

  所以,我真的對被大雨淋濕全身的自己,極度無感的,意念裡僅僅有個尚代完成的目標,以符合自己身為研究生的被人期待。

  當我拿出鑰匙要打開研究室大門時,恰巧你開了隔壁的門走了出來,就僅僅是望了我一秒,便跨步走了過來,將雙手手掌覆在我雙邊的髮際處,漸次來回地將我臉上垂懸的濕濡,離心地甩了開來,而後再翻掌用手背的乾燥,再次將更細部的潮給撫拭爽然。

  「你怎麼淋雨了?還把自己弄得這麼濕呢?」

  你皺著眉心,邊說,語氣卻是溫柔與心疼的。

  手,始終沒停。由頭至肩膀,乃至手臂,輕柔地撥弄、撫拭著。

  我就只是呆愣著,直挺地站立著,整個人都丟失了般,來不及回應你的一切。

  少,如果說你給我注視的眼眸裡,是有溫度的,那麼你指尖紋路裡,也窩漩著一團團南國薰風,將我所有皮膚細胞的門窗,一一吹了開來,徐徐蒸融的暖,然後將所有觸覺烘得蓬鬆、輕飄起來,像吹著一朵朵飽滿的蒲公英種子,漫天飛舞。

  少,這是我生命裡的第一次。

  觸覺騰空飛行,一粒粒自成小宇宙的蒲公英種子,有了生命的熟成與無界的延伸,那是活著的具足與美好。

  少,這一份你善意給的生命經歷,一直以來,我都只是將它堆棧在右半腦的混雜、失調裡,無法將它傳輸到左腦,去作出文字意義的解讀,於是,總是在許多生活的陷落裡,我會讓自己淹沒在這連自己都無法描繪與重現的感覺裡,卻又同時為了自此不再的失落,而全然崩潰。

  於是,你的離去就成為我的絕對悲劇,只是因為在也無法複製這觸覺甦醒的瞬間。

  十多年來,我深深地在失落裡哀傷,卻又無力悼念。

  也終於在這麼多年之後,偶然地在異鄉的黃梅濕潮裡,想像著自己是你水族箱裡的一尾游魚,在你目光下,朝著蓊鬱綠海游去。

  我喜歡這魚的隱喻,很幸福的。

  當雨越下越大,淋溼了我的臉與裸露的雙手時,我竟明晰地感知到,那濕氣的流紋與重量,每一分都是含氧的,撐持住我魚一般的呼吸。

  忽焉明白了,活著,就在懂的瞬間。

  對身體的感覺一旦被打開,過去、現在與未來就已經在我身體裡無有分別地融為一體。

  於是,我便能開始將過去種種的身體經驗,作為左腦消化、吸收的資糧,在意義的萃取裡,成為當下與未來發生的去蕪存菁。

  少,與你的那一段是毋須再複製的,因為身體覺知一旦解開封印,便是如是,如一切所是。由此,最美的便在每一個當下,化現。

  少,僅管我已是淋濕了全身,卻是幸福著。

  我愛你!

  你伏藏的祝福,我在懂得裡收,也在虛空劃了一弧圓滿,作記,輪轉在你每一次與生命的相遇裡。

  我能迴向給你的,不多,也已經是我的全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