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YTANIA】湖光宴
天城的人造林裡,有著鮮為人知的故事:
林子裡有一棟立於湖畔的兩樓房舍,原本只是單純的度假別墅,成為傳說的原因是旁邊那座臨時決定建造的人造湖泊:過去一位泰坦尼亞公爵來此休憩,發現這座湖位於天城特殊的經緯度上,加上調配失誤的水質,會在一定的時節反射來自宇宙的波紋,形成數十年一次的奇景,而那棟別墅就是觀賞的絕佳地點。那位公爵在發現過後立即將這片土地連湖帶屋包括森林納為私人擁有,成為家傳寶物之一。
對奇觀的讚嘆就在那位泰坦尼亞公爵之後歷代流傳,直到現在。
「事實上,我也還沒看過。」亞歷亞伯特斟了杯茶,香氣氤氳繚繞,「只知道今晚會發生,想邀請同僚一起觀賞。」
「最後只有我來?亞歷亞伯特公爵的人際關係竟有這般差。」這話當然是說笑,褚士朗很清楚那些「同僚」邀了也不會來,亞歷亞伯特不可能野人獻曝邀請上面那位,家傳寶物給下屬當犒賞並不妥當,受邀作客的也不該隨便帶人來,名單刪到最後,會出現的理所當然只剩褚士朗。「傳家之寶就這樣分給外人,總管沒有提出抗議嗎?」
「奇景需要天時地利才會發生,所謂的傳家之寶也不過是特等席次。何況,這座湖現在歸我所有,我想給誰看都可以。」
「那麼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褚士朗的目光轉向一旁波光粼粼的青藍湖泊。這座湖嚴格說起來應該是池塘,和自家庭院的噴泉一樣是人工製造品,只是容量大上數倍,除了倒臥其中、半露在水面上的殘柱造景外,這池塘在造型上也比噴泉更接近自然景觀,所以才稱為湖泊。褚士朗知道亞歷亞伯特閉門思過的期間是在這裡度過,和喜歡待在室內的自己比起來,這位金髮藍眼的表兄弟似乎更喜歡留連戶外,那時約莫也是對著這汪湖水、思索發生在身上的種種。亞歷亞伯特看湖泊的心態是否和自己看噴泉的心態一樣,希望透過物體看到另一層面的思緒、好脫離現實無法掙脫的困局?
見褚士朗靠到連膝蓋都不到的裝飾圍欄,亞歷亞伯特不禁出聲請紅髮赭眼的表兄弟回神,提醒不要失足掉入近在眼前的湖水中。
「掉下去又會如何?」我看起來有這般弱不經風、碰了水就會死嗎?褚士朗牽著嘴角笑問道,暗嘲亞歷亞伯特對世故坦然,卻對這種事情大驚小怪。
「掉下去就上不來了。」對方非常正經地回答,「這湖乍看很淺,是因為水質清澈的關係,其實是個深淵。你所看到的湖底並不是真的,那是一條條水草交織的假象,一旦落水下沉,就會被那些水草纏繞綑綁,繫縛在水裡。」
「……沒想到亞歷亞伯特卿也會嚇唬人。」
「我沒有嚇唬你,褚士朗卿,以前就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湛青的湖水映入灰藍的眼瞳,表情不像是在開玩笑,亞歷亞伯特本來就不擅於開玩笑。「很久以前有一位女僕,我還記得她叫雪洛,被人追到這裡,走投無路只好投身湖中,追逐的人認為她會上來換氣就在岸邊等待,卻遲遲不見蹤影。後來調查員放鏡頭下去探查,才發現這湖和想像中完全不同,最後判定那名女僕被湖下的水草纏身、溺斃而亡,她的屍首始終沒有打撈上來……」
褚士朗很想說亞歷亞伯特威脅的技巧變好了,但眼前這位血緣甚親的表兄弟不會無中生有。樹林的一片綠葉掉落,隨著一股不在天城電腦排程中的清風飄落湖面,觸起一輪輪漣漪,像是水面長了隻眼睛,張開又閉上。
「總之,不要弄濕身體比較好。」亞歷亞伯特露出微笑,緩和差點凝結的氣氛,「離天色暗下還有一段時間,褚士朗卿要不要先休息一下儲備精神?聽說最長會上演一個晚上呢!」
客人在僕役的帶領下步行至二樓,沿路的腳步引起徹耳的回響,心想這家門為了獨享奇觀,連兩層樓的別墅居然只雇用一名傭人,以防人多口雜洩漏秘密,但隨後想想,這棟別墅是供私人度假使用,一年使用的次數一隻手就算得出來,來者多半也有眾多僕侍同行,前後幾個月的整理時間確實一個人就夠用了。
這或許就是亞歷亞伯特選擇這裡作為反省環境的原因,無人的地方沒有口舌閒語,可以讓糾纏心頭的痛處有片刻的舒緩。
褚士朗最後被領進一間簡單精緻的客房,以泰坦尼亞的標準來說,這房間的佈置和這別墅的主人一樣,普通得無可論道,稍微著眼的是這房間的落地窗面對湖泊,其視野可以俯瞰青湖綠林,還能看到在一樓庭院的金髮公爵放下茶杯、翻閱書籍的模樣。
褚士朗有些意外亞歷亞伯特會相信傳說神話、相信從未親眼目睹的事情,溺斃事故不說,但家族故事不免加油添醋,演變至今已和流言蜚語一樣不可盡信。泰坦尼亞是宇宙望族,一言一行皆受注目,被虛誑言論攻擊的程度和數量自然不在話下,接下來的查證、澄清、利用、隱瞞等等處理方式,是給每位泰坦尼亞的臨時抽考,有時一生榮辱就在那一刻決定,是成功的踏板還是失敗的名牌,全憑各自能力。亞歷亞伯特雖是泰坦尼亞公爵,也許是做人做得太清白,謠言攻勢馬上被他的正當言行破解,一點效用都沒有,這也是被敘為「無趣」的原因之一。
數十年一次的奇觀,應當會引起熱烈討論,卻從未聽說過相關消息,褚士朗在受邀前往的路上還稍做了調查,一無所獲。如此不是藏得太好就是憑虛構象,開放空間不太可能藏得起來,但如果是謬種流傳,也不該有這般明確的時程,何況沒有查明就邀請見證的行為,實在不像那位一板一眼的優等生以往的作風。
也許該問問亞歷亞伯特是怎麼確定是今天晚上,還要問為什麼能這般天真地相信。褚士朗打定主意,如果今晚什麼都沒有發生,就要看這位老實的表兄弟怎麼補償他白跑一趟的損失。
宇宙是永恆的夜,所以生命才會嚮往光明。
光線刺痛眼簾,被打擾的眼球要身體的主人揪出罪魁禍首,感到時空錯位的褚士朗這才發現自己睡著了,落地窗的上處已經被黑暗星空籠罩,下緣卻閃爍著若隱若現的色彩。紅髮公爵睡眼惺忪地走至窗邊探個究竟,映入眼簾的景象卻讓睡意在瞬間消失無蹤,隨即拎起外套出了房門。
白日平凡無奇的湖泊現下波光瀲灩,包圍湖畔的白茫彷若極光,明亮透析的水紋湧雲般載浮載沉,未知的光點煞然飛馳,隨即消失,有些甚至撞擊在一起,眩光奪目應是喧嘩熱鬧,卻像默劇般沉靜無聲。
居然沒有派人通知,亞歷亞伯特真是失了主人本分。遲到的客人內心嘀咕地抵達庭院,別墅的主人依舊望著湖水,站到邊緣才發現剛看到的一切都發生在水裡。比光明更亮的白、比黑暗更深的黑、以及在湖裡嬉戲的幻彩,來自天外的波紋、穿透水的反射轉換而來,彷彿刻畫於宇宙的群星奔馳、星雲分裂、恆星爆炸、黑洞噬光……此時此刻重新上演,小小的人造湖有如一輪明鏡,照耀著四方上下與古往今來。
亞歷亞伯特似乎現在才發現佇立身旁的表兄弟,「看到這些,才會明白自己見識還是太少。」
「是宇宙太大了,就算是泰坦尼亞公爵,用一生的時間也看不完。」
「但能和你一起觀賞,我很高興,一個人看太寂寞了。」
水中一團色彩逐漸膨脹,如花朵含苞至綻放,散開的光之花瓣照亮湖畔,零星的餘光像是花蕊閃爍,突然間一粒光華彈出水面,朝兩位公爵的方向分奔而來。亞歷亞伯特吃驚之餘伸手拉過褚士朗,光華擦過紅色的髮絲,消失在不遠的夜林裡。
「你不要緊吧。」
「……你太緊張了,我不會有事的。」沒聽說被光撞倒的例子,褚士朗也不會蠢到成為第一個,反倒是亞歷亞伯特的動作嚇了他一跳。
「這裡似乎刺眼了些,我們到那裡去吧!」
「也好。」答應過後,褚士朗就任湖泊的主人領著走,他沒有問亞歷亞伯特要去哪裡,只覺得這樣邊走邊看也未嘗不可,從不同的角度切入會有不同的結果,無論視覺上或情理上都是如此。褚士朗對自認對所見所聞觀察入微,懷疑與批判幾乎是接下來的條件反射,但也承認自己無法輕易透析亞歷亞伯特內心的視野與想法。有時亞歷亞伯特就像光可鑑人的鏡子,既是容納也是反射,卻仍保持著自我,所以褚士朗從未知曉亞歷亞伯特所看到的,是否就如預估中那般單純。
或許,為視野劃分階級的自己才是真正的單純……
刺眼的光華又迎面前來,這回紅髮公爵已有準備,頭一轉輕鬆閃過光的突擊,眼睛卻瞥見一項眼熟的建築。褚士朗豁然想起那是位於湖泊中心的殘柱裝飾,只是現在近到可以看清雕飾圖樣。
怎麼會這麼接近?褚士朗頓時停住腳,擁塞於腦中的疑問潰堤而出:我不應該離這些這麼近的,我現在在哪裡?湖中的光點什麼時候圍繞在身邊的?我為什麼會在這裡?為什麼……
「怎麼了?褚士朗卿。」
……為什麼亞歷亞伯特一直抓著我的手?他不是這般失禮的人。
「你不過來嗎?褚士朗卿。」
那個人真的是亞歷亞伯特……?
「褚士朗卿……」
抓腕的力道越來越緊,完全無視是否引發痛處,褚士朗無法確定自己是不能、還是不敢回頭,只感覺對方不斷拉扯著想往某個方向前進。表演者和觀賞者互換身份,光華持續飛逝,有如迷絢的精靈毫不憐惜地在紅髮公爵身邊自顧玩耍。
「放開我」──褚士朗不確定要不要喊出來,一是喊了對方也不見得會放手,二是如果對方真的放手,會不會就此墜落?亞歷亞伯特不是說過……赭紅的眼睛不自覺地往下轉動,水裡的光之奇景依舊上演,卻也看清湖底一波波糾結的水草,有如千臂萬手延伸晃動。
──掉下去又會如何?
──掉下去就上不來了。
就在思緒糾纏的當兒,一聲呢喃打破了困境。
……貓的叫聲?
抓腕的手猛然鬆開,嘩啦聲響像是竄入水裡,褚士朗立即取回發疼的手臂,按著幾乎拉傷的肩膀噎了口氣。
亞歷亞伯特沒有養貓,為什麼會有貓叫聲?甚至,那真的是貓的叫聲?
燦爛的光點靜靜地逐一消失,絢麗的幻彩默默地漸層黯淡,星光映湖宛若雪,小小的造景就要恢復原本的模樣。褚士朗感覺身體越來越無力,思緒隨著逐漸模糊的視野開始被漆黑包圍……我是不是在作夢?夢見和亞歷亞伯特來看什麼風景,結果被帶到湖中心還差點被拉進水裡,最後被一隻貓救了?
如果是這樣,那絕對是在作夢……以前還不是夢過一隻自稱是亞歷亞伯特的小白貓……
所剩無幾的精神宣布潰敗之際,褚士朗彷彿從水面的倒影中瞥見一團白色的投影。
頭暈腦脹。
才剛轉醒身體就發出警訊,褚士朗摀著頭硬是撐坐起來,呆滯好一會兒讓理智甦醒,才想起昨日自己到亞歷亞伯特的湖畔別墅做客,這裡是別墅二樓的客房。不記得是不是自己拉上窗簾,無法用陽光辨別時間,不過古色古香的時鐘就可以顯示現在已經快到中午。
不想搖鈴喚人,褚士朗自行整頓儀容,出門下樓轉向庭院,果然看見別墅主人正一派悠閒地喝著午茶看著書。
遠處湛藍的湖水沉靜安詳,未起一絲波瀾。
感覺到視線的亞歷亞伯特轉過頭,邀請睡晚的客人入座。女僕送來了銀製茶杯,端起桌上的銀壺緩緩注入,含有薄荷碎葉的茶水有著清爽的涼香,然而褚士朗卻皺著眉頭對銀杯發愣,好像不喜歡又因為是客人無法拒絕,亞歷亞伯特卻也只是繼續低頭翻書,彷彿對表兄弟的不悅與沉默視若無睹。
良久,想換口新鮮空氣的褚士朗開了話題:「我做了不太好的夢。」見對方抬起頭表示願意聽聞,「夢見被人拉到湖泊上,還差點掉進湖裡溺死。」
好似疑惑開啟話題的方式,亞歷亞伯特靜了數秒後闔起書本。「也許是我不該跟你講那場事件,讓你受影響了。」
「我沒說是這座湖。」也沒說那個人是你……或著不是。
「不管是不是,那種夢總會令人心神不寧。看來昨晚的景象沒有讓你安心些。」
「昨晚?」
「昨晚數十年一次的奇景啊!我們還一起觀賞的。」說著,亞歷亞伯特笑了出來,「薄荷有助於提神醒腦。」
「這附近有貓嗎?」
「沒有。你認為這是貓薄荷茶?」
「我昨晚有聽到貓的叫聲。」
「你確定那是貓的叫聲?」
「……不要再問我問題了。」顯然腦袋還有幾個部位沒清醒,只依稀記得薄荷確實有醒神還有什麼驅邪作用,現在的情況最好喝點。理性勝過任性,褚士朗近乎失禮地掐起杯環,吞藥般地灌下,食不知味。
亞歷亞伯特笑容未變,奉陪似地提起銀杯徐徐喝下。他不意外褚士朗會有起床氣,只是覺得腦筋向來清晰的表兄弟頭痛的模樣相當少見,既然有幸碰上當然要好好享受。而自知可笑的紅髮客人已經沒力氣理會金髮主人藏在茶杯裡的笑容。
茶的效用很快,腦細胞一一被清涼薄荷催醒就位,褚士朗想明白為什麼這場奇景的消息可以封鎖的如此徹底:數十年一次的頻率容易被遺忘、公爵私人領域無法擅自進入,又發生在森林包圍的湖泊裡,在這些自然而然的屏障下,難怪無人知曉。
所以說,昨晚確實和亞歷亞伯特一起觀賞奇景,然後在睡夢中又重覆觀賞一次,進而衍生後面不可理喻的情境。那麼亞歷亞伯特是如何知道的呢?
「是她告訴我的。」亞歷亞伯特用眼神往身後的女僕點了下,「雪洛在這裡很久了,對這裡的一切瞭若指掌。」
那名女僕也叫雪洛。
整棟別墅就這麼一位僕役。
「那位發現奇景的公爵卸職後,餘生是在此地度過,並在湖畔發現遺體。據說發現時渾身濕透,驗屍報告卻是自然死亡,所以推測是在落水以前就斷了氣……」亞利亞伯特自顧說著,灰藍的眼眸透過湖水,俯視那片浮游不定的水草,「也許成為傳家之寶的真正意義,是防範相同的事情再次發生吧!」
褚士朗沒有細聽亞歷亞伯特的話,因為他注意到自己的手腕上有著極淡不明顯的痕跡,環繞一圈像是曾被什麼綑綁套牢過。
那痕跡似有一抹水草的幽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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