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堂廟下金瓜石小女孩的回憶;瑞芳五二七思想事件(上)
2011/01/27 09:21筆記
八十二歲的大姊告訴我:
國民學校五年級仔的時陣(時候),彼是1940年吧,熱天(夏天)的六月日仔,日本的憲兵隊駛了一台卡車,透早五點,阮爸爸著予(就讓)日本人掠去(抓走),頭殼(頭顱)著予憲兵(被)蓋了一頂黑草笠籠,雙手就(上手)銬,了後(之後)阮(我們)就不曾看過見伊的面。
日本政府不准會面(探監)。
兩冬(年)後,又更(再)看着(看到)伊的時,已經是一副屍體了。
伊的屍體的尻脊骿邊(背脊邊)的皮膚頂仔(上面)黏搭(黏貼)了一張紙,彼(那)紙頂面(上面)有用血寫成的遺書,這兩年的期間,阮有寄肉罐頭到枷獄(監獄)予(與)阮爸爸的,阮攏(完全)不知影(不知道)阮爸爸有收到這罐頭無?
看到這張紙,阮相信伊有收到。
因為彼(那)張紙,就是拳頭母仔大(拳頭般大)的罐頭的頂頭(上面)浮搭(浮貼)的紙;紙的正面是罐頭的說明合(音ㄍㄚ,和)商標,紙的背後是空白的。
阮爸爸就在白紙部份,寫:
我已經不行ㄟ啊,某某合某某,妳們着愛幫忙照顧厝內。(我行將死亡,兩位女兒,妳們著須幫忙照顧家庭)。
阮在想,彼張紙以血寫成的,伊是咬破指頭仔(手指),滿是血跡。驚(害怕)日本仔人發現,才會藏搭(偷偷黏貼)在尻脊骿邊(背脊邊)。
阮爸爸是不堪得日本枷獄的用刑,自殺死的,可能是褲帶或者是其他的索仔(繩子)吧?
那麼為什麼不先走(逃跑)呢? 彼時陣(那時候)是要走(逃到)去哪位(何處)?走(跑)啊,不是復較(ㄍㄡ ㄎㄚ,更加)有嫌疑?
彼年,李建興先生的職員先去密報;抵開始(剛開始)是先掠李建興先生,落後(之後)是黃仁祥先生,黃仁祥了後(之後)就是我的大舅某某某,二舅某某某含(和)我的爸爸。總共有七十二的人,包括阮阿舅也共款(同樣)被刑死在監內(監獄內)。
李建興先生的弟弟李建炎先生,是李家的秀才,書也是讀了真濟(多);當時也是日本的刑事,干焦(只是)不服而多爭辯幾句,煞(卻)馬上就被刑死。
伊們三個人的漢文攏真好,尤其是大舅,復較(更)是會寫詩,真出名。但是,也是因為按爾(如此),憲兵來抄厝(抄家搜查)時發現了真多的漢文書,更加深了思想有問題的罪嫌,這是心向中國的證據。三個攏(都)是黃仁祥的主要幹部。
日本時代的辦公廳誰人大誰人細(職務的高與低)一目瞭然,我曾去黃仁祥先生的事務所尋(找)過爸爸,辦公廳的第一位是通(最)重要的,阮阿爸參(和)兩位阿舅就在第二排。
這也是命運吧?在被掠之前一年,三個人參(跟)另外一位阿舅商量著要離開金瓜石。
為什麼有這個想法?因為伊們認為金礦山太過複雜了,不像老家三峽,鶯歌與樹林的單純。
結局,慢了一年。另外一位阿舅返回了阮媽媽的後家厝(娘家),鶯歌,他沒事情。
為什麼不離開呢?聽阮媽媽曾講起,彼是因為四個人攏走了了(離職),對大頭家黃仁祥先生歹交待(說不過去)。
這攏是運命。雖然阮爸爸予(給)我們穿日本衫,號(改姓)日本姓,做國語家庭,但是,一年了後(之後),也是被押去。
被押去的時陣,我十二歲,我抵好(正)睏(睡)在他的肩胛頭骨(肩窩)下,甚麼事情也不懂,干焦(只)知道爸爸被日本人掠去了。
我十二歲猶真(還很)愛纏阮爸爸(撒嬌)。彼當時,阮的厝分作一樓合(和)二樓。八個子女攏睏(都睡)在二樓。通細(最小)的妹妹猶在(還在)三十若(多)歲的媽媽腹肚子內兩個月大。我彼(那)時不知尪某(夫妻)是要睏做位的(睡一起),總是愛偎依著爸爸睏(睡)。
爸爸特別疼我。可能我的面型仔(輪廓)特別像阮爸爸的款吧(吧)?阮媽媽生著真水(美麗)。面仔像瓜子。阮的姐妹仔攏像媽媽,所致,也逫(臺語音:對,跟的意思)著水。另外也是有可能,我自細漢(小時候)一年仔開始,攏是全班八十幾的人中的第一名吧?
阮爸爸庶常(經常)為著我合(合)阮媽媽冤家(吵架),為何呢?因為阮爸爸若是去臺北出差,伊長長(常常)會買日本娃娃予(給)我。你知麼?一個攏愛兩箍銀(兩塊錢)。阮媽媽就會念,兩摳銀可使(可以)買外濟(多少)菜,米,你知無知?
但是阮爸爸對我不只是疼,但是也會教。比如伊常講:利刃傷身痕易好,利口傷心恨難消。
每日攏會教我讀漢文冊和日本冊。只要我會背一首詩,就賞我一仙錢(一角)。我彼時陣,根本都不識(懂)詩的意思,只是欲趁(賺)彼一仙錢。背了一首,錢入袋了,趕緊復(再)背第二首;不只會教,也會罰。比如講,書法的一鈎一撇,若是不標準,就會罰七八十遍。
我大漢(長大)了後,與日本人,中國人,印度人交涉時,引用一兩句漢詩抑是日本詩,長長(常常)換來不共(不同)的稀奇(驚奇),畢竟,這些詩句,現代的日本人與中國人真少在用了。
阮爸爸攏會用臺灣話或者是羅馬音教我三字經,四書等等。等阿山政府(中華民國中央政府)來到臺灣時,羅馬音也幫助我復較(更加)緊(快)學會北京話。彼時陣,真多古書攏是用羅馬拼音在教在讀。
我一生中,影響我上大(最大)的兩個査甫(男人),一個就是阮爸爸。阮爸爸對子仔嗣細(子女)攏真疼愛。
我十二歲之前,耍(玩)是和日本子仔(日本孩子),看電影也是去專予(給)日本仔人看的電影院。彼時陣,雖然開始皇民化,但是日本人邀(和)臺灣人的待遇是差真大。金瓜石的電影院有兩間,一間是開在青簿仔寮,內底是椅仔的,放的是舊電影;另外一間在宿舍附近,內底是榻榻米的,放的是頭輪的。榻榻米舒適濟(多)了。
阮兜(家)開兩間柑仔店(雜貨店),一間企在(位在)祈堂腳,一間是在溫州寮:礦工仔抑是職員可使(可以)到阮店內寫簿子(記帳,賒欠),到發月給(薪水)時再按(從)薪水扣帳(收錢)。
阮算起來真好額(有錢人家);不只如此,我十四歲去做工礦公司的工友,月給(薪水)是十四元。阮爸爸在予(給)日本人掠去之前,伊的月給是五百元。你想看看,我十四元,一個月的生活費猶有(還有)偆(剩,多餘)。
彼時陣,金瓜石仔的讀書人,高級人員全部被掠,也牽連到一般的職員,礦夫,人夫(苦力)。可使講。彼幾年(那幾年),歸個(整個)金瓜石仔親像是地獄的恐怖。無人敢隨便講話,驚惶隨便振動(行動)著(就)連鞭(馬上)去予(被)憲兵掠去。
阮爸爸予(被)抓走了後,就有一個臺灣人帶領阮三十幾歲的媽媽,去日本憲兵隊隊長伊兜(他家)活動(關說)。
日本憲兵隊長的兜(家),也是榻榻米的。就在低桌子(矮桌子)的桌柱仔邊,放著一個面桶(臉盆),面桶是倒蓋的。
憲兵隊長從頭到尾都在聽那位臺灣人的講情(關說),無講甚麼話。講情中,媽媽再將一大堆現金,掀起面桶,囥入(放進)內底,則(再)細膩無聲(輕輕地)蓋好。
憲兵隊長全然沒磕(碰)到錢,彼(那)位臺灣人也是。
台灣人也是有奸臣(壞人),阮媽媽用盡一切的方法去營救,看到日本憲兵隊長誠成(好像)是闇暝的山路看到燈火一般的光明希望,親像(有如)是重症人吃到仙丹。
憲兵隊長的家行(走)了幾若擺(好幾回),錢也放進面桶幾若擺,而每一擺返來金瓜石了後,彼位臺灣人又會講,錢不夠。
彼當時。欠人的帳要還,但是人欠的收不回來。比如講,彼兩間雜貨店,靠的是周轉。先投入大筆資金,進了大批的貨,予(給)礦工朋友方便來賒欠,到下個月,才按礦場的月給,直接扣下來。
阮爸爸被掠去了後的彼個月,礦場就不肯按例扣帳了。所致,所有的柑仔店的記帳(欠賬),無法度(沒辦法)收。 這亦是因為日本政府欲封鎖嫌疑犯的經濟,逼使嫌疑犯承認案情的招數。
阮媽媽就開始挖開眠床板(床舖上的木板)。
金瓜石仔彼當時,真多人不使用眠床,攏(都)是使用大柴板做成通鋪相仿的床。阮兜的眠床板是去礦場檢放撇(廢棄不要)的大塊板,架懸(高)做成床。
阮兜著(就)是將錢裝在手掌大的味素罐頭的內底。歸個(整個)眠床板腳(床鋪腳下)攏(都)是,結局,一畷又一畷(一趟又一趟)地流向憲兵隊長的榻榻米頂上的面桶裡。
彼時陣,金瓜石,大家人心著驚(害怕),無人敢復行腳到(來訪)。無親戚也無朋友。阮媽媽所有的希望攏放在彼個臺灣人參(和)日本憲兵隊長。
破產了。
阮爸爸過身的落尾(之後),阮(我們)不曾去向這個臺灣人合(和)這個憲兵隊長討錢。連想都不敢想。
對日本憲兵隊隊長來講,這是會叛死刑的罪,伊敢收;但是阮是受拘留的嫌疑犯家屬,不敢討,驚會(怕會)惹復較(更加)大的麻煩,會死的無一定反做是阮(會死的說不定不是憲兵隊長而是我們)。
親像是走番仔反(逃難),不若久(不多久)阮就搬返(回)阮媽媽的外家厝,鶯歌。
阮兩間的柑仔店的厝地,因為厝內無查甫人(大的男人)都是姐姐,媽媽的弱者女,不會(懂得)去登錄,沒厝紙(沒有房屋權狀),也攏予(都被)佔去了。
阮爸爸是在我國民學校五年仔被逮捕。
自彼一工(那一天)開始,我著(就)疏遠了同窗,總是感覺予(被)不共(不同)的眼光在看待(歧視),這應該是我家己(自己)的心理感覺,無定著(或許)同窗仔沒這想法。
日本時代,若是欲報考高女,攏(都)是在一年前著(就)要報名,報名前由老師篩選。六年的時(六年級)我就要求老師取消(撤回)我的報名。老師不肯。畢竟我是班內八十幾名的永遠第一名,日本老師真疼惜,而且,我一定考得上基隆高女(基隆女中),日本老師的業績也會真好看。
我知影,穿基隆高女的制服,彼是真使人欽羨。但是,老師不替我取消,我家己(自己)走去(跑去)高女去辦。
辦了(辦完)返(回)來。驚(怕)媽媽心頭沉重。我嘴角微微仔笑,講,彼不要緊,讀書家己讀著(就)好,不免(不用)去學校讀,安慰著我媽媽。
當晚我找了一個沒人的所在,放聲大哭,哭得真悽慘。 阮班上報考六個,六個全著(都考上)
國民學校一畢業,著去(就去)工礦公司做工友(小使,小廝)。不升學了。
我永遠記得這一日,當時我在所長室做工友,接到彼一通電話。通知我,阮爸爸往生在監獄內。我一聽到,人緊緊抓著電話筒一同昏倒在塗腳(地上)。
爾後,我這一世人遭遇到甚麼款的困難,我攏會想到這一工(天)的情形。我攏合(向)家己(自己)講,沒甚麼會比這復較痛苦了。我要堅強。
我一看到阮爸爸伊所寫的遺書。我就向家己咒詛(發誓)說,我欲幫忙復興這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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