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5-27 23:36:59鄭敟下課囉~♡

【〈靈縛〉(鄭敟老師原創小說,轉載請務必註明出處)】

  「妳把這道符拿去廟裡過香爐,隨身攜帶。我向妳保證,很快,妳就能心想事成,他不會再猶豫了,你們的好事近了。」

  香煙裊裊中,一位身著純白唐裝的高人正坐於紅木几前,自几上香爐中飄出的檀香絲絲縷縷,環繞高人身周,看起來就像置身俗世之外的仙人,紅塵俗世中那些因貪嗔痴怨而生的煩惱,在這斗室之中彷彿都能夠得到救贖。坪數不大的工作室裡擠滿了懷揣著苦惱的凡夫俗子,每個人都希望能得「上仙」拯救。

  高人握著硃砂筆在黃紙上畫符,接著將靈符摺好,交給馨蔚。諄諄叮囑:「記得,去過香爐時,帶上一束百合花,祈求『百年好合』。」

  「謝謝老師。那這道符大約多久能發揮效力呢?」馨蔚雙手接過靈符,心下依舊忐忑。

  「很快,不出幾個月。屆時記得包個紅包,我會把妳包的錢拿去與眾生結緣,為妳累積福報。」語畢,高人揮了揮手,示意馨蔚可以離開了。

 

  每一週,馨蔚都要手捧一束雙數花朵的香水百合來到神明跟前叩拜,再掏出靈符在香爐上轉個三圈。為了叩拜方便,她總是將頭髮仔細編成精緻的魚骨辮,四股長髮緊緊絞繞,光潔得幾乎沒有一絲碎髮。

  她跪在拜墊上,將百合高舉過頭,腰一彎,使勁將額頭往拜墊碰去。用力過猛,前額立刻浮現一朵沒有輪廓的牡丹花。襯著額角那幾滴「露珠」,真像是嬌花逢雨。這朵嬌花,每一週,都要將前額叩得近乎紅腫才能安心離去。

  起身時,自眼角餘光瞥見輕輕飄動的純白色雪紡裙襬。馨蔚知道,「她」來了。

  馨蔚站起身,轉頭笑著向一旁的女子點了個頭。一旁的女子也點頭回禮,幽幽地似笑非笑。

  那女子披散著長髮,穿著純白的連身長裙,潔白的雙足趿雙白色的羅馬鞋,她的膚色極為蒼白,又穿著一身的白,更顯得白得幽怨,有如傳說中的「雪女」。她同樣手捧一束香水百合,與馨蔚不同的是,那束香水百合是純白的,大概是「卡薩布蘭加」這個品種吧!

  馨蔚將手中那束紫紅色的百合花放置在供桌上時,看見那女子帶來的花上繫有一張小小的淡粉色卡片,那一片粉紅在成簇的雪白當中顯得鮮豔。卡片上大字寫著:「祈願 百年好合」。落款處則是:「信女吳苑嫦敬獻」。

  「苑嫦,這個名字倒是很具『仙氣』,和她好搭啊!」馨蔚暗自想著,將花放下就轉身往廟埕走去。

 

  才隔一週,廟埕的造景竟已有不小的變化。那道由左至右流去的水渠過去是沒有的,水渠中的活水汩汩流去,就一條窄小的水渠而言那水流的流量也太大了一些。水流撞擊廟埕的青石磚,激揚出點點水花飛濺。在傍晚的夕照下,水渠和激盪出來的水花都呈現朱紅的色澤。

  馨蔚抬起腳步,小心地跨過渠道。腳步再度落下之時,才發現廟方在這條不知道什麼時候開鑿的水渠旁栽種了許多紫紅色的百合花,那些花朵迎風搖曳,散發濃郁的香氣。只是在香氣之中,竟藏有一絲若有似無的腥味。

  「大概是泥土的氣味吧?」馨蔚想著,俯瞰身下半開的百合,竟覺得不捨得走出這個即將開滿百合花的園圃。

  今天的廟埕,好大,好大。或許是這些百合花絆住了馨蔚的心,叫人不忍離開,才令廟埕顯得那麼大。

 

    *

 

  馨蔚有一位交往了兩年的男友。

  兩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了。時日漸久,感情也從激情四射變成細水長流,兩人雖然說不上你儂我儂,卻也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真沒有過什麼讓人難以忽視的矛盾。

 

  遇到這樣的「另一半」,叫馨蔚感到心滿意足。她常常捧著對方的臉頰說:「謝謝你讓我成為世上最幸福的人。我願守護你到永久。」而對方也總是回報以一個甜笑,緊接著環手摟住她的腰:「我們,不分離。」此時馨蔚往往會說:「老ㄟ啊,明那仔呷菜喔!」隨即笑得花枝亂顫,在對方的懷抱裡扭動著身子。

  這份愛情讓馨蔚時時對上蒼懷抱感謝。她不敢相信自己一介平凡小女子竟能得到上蒼的眷顧,有幸能夠明白何謂「人生難得一知己」。她在心底想像過無數回,每天傍晚她都趕著回家,就為了提前一步到家,能夠等在門邊為對方遞上拖鞋,接過脫下來的西裝外套,再於「你回來啦」的話音中端上一杯剛沏好的溫熱金萱。金萱茶的奶香與果香交融,正似她與他密不可分,年年不棄,歲歲莫離。

 

  每一晚,當她緊握那雙大手入眠時,她都堅信待到七十、八十歲,她還會以這樣的方式入睡。有時夜裡醒來,她會悄悄起身,伏在枕上,細細端詳那濃密的眉毛、緊閉的雙眼、長長的睫毛、精緻的鼻頭、薄而玲瓏的雙唇……看上無數遍也不厭倦,再伸出手指在那深深刻在她心底的五官上方懸空觸摸,只因為她擔心若真觸及那張既英武又叫人憐惜的睡臉將可能把他吵醒,那會叫她很不忍心。有時她還會盯著那雙有著薄繭的手,想像在二十年後、三十年後……會不會出現斑點、皺褶、血管的痕跡。

 

  馨蔚很愛這個男人,但她認為無論她的愛再多、再深,都不過是回報對方的「情深義重」而已。對方總是呵護著她,讓她能夠像個孩子般無憂無慮地歡笑。因此,她早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將對方扛在自己的肩上……這自然是個比喻了……扛一生,扛一世。即使她已拄著拐杖也要扛,就算牙齒都掉光了也要提醒對方:「明那仔呷菜喔!」

  她要像撫摸初生小貓那般輕撫對方臉上每一絲皺紋,如細數河裡的沙金那般清點對方頭上新生的白髮。直到他倆之中有一人躺在病床上插著呼吸管,仍要緊握對方的手,計算手上的老人斑「一顆兩顆三顆四顆連成線」。

 

  馨蔚是愛他的,很愛很愛,雖是細水長流地愛,卻總是如春夏兩季的河水,水量充沛,河床上就要氾濫成災。

  只是,馨蔚總認為,這樣的愛不足掛齒。因為對方給她的,只有更多。是的!確實只有更多!每一顆對方給的金平糖,都似八心八箭的美鑽,而自己即使跪在地上徒手擦地板,跪得膝蓋發疼,也不過是仙杜瑞拉的本分而已。

  那般的日子,日復一日。兩年來,她覺得兩人天天都在熱戀。她總算明白「其實愛對了人,情人節每天都過」是怎麼一回事。

 

  她經常掛著笑意凝視日曆沉思。既希望日子過得慢一點,讓她可以和這個男人相伴得久一點,又盼望歲月能夠過得快一點,轉眼和對方緊握著手一起漫步河濱眺望夕陽餘暉,並珍重地對他說上一句:「謝謝,此生有你。」

 

  然而,近來她感到對方漸漸的總是以忙碌為藉口,陪伴她的時間越來越少。

  「大概真忙著吧!好叫人心疼……不曉得他有沒有好好吃飯、好好休息?還是別吵他好了。」她總是這麼想。即使她常常盼著能與對方耳鬢廝磨,一閉上眼就彷彿能看見那深邃的眉眼、精緻的鼻子、秀氣而略薄的唇……

  交往日久,對對方的信賴也就越深,因而願意給對方越大的空間。即使思念總是分外磨人。

  兩人老是綁在一起,很快就會膩了,這個道理她懂得。何況生活中必有許多需要花時間去面對的現實。

 

  兩年了,算算時間,或許可以令關係變得更親密且堅定了。可是男方總是在忙碌,讓她只能握著手機,以指尖傳遞那些幾乎叫她窒息的思念,然後數著饅頭,計算要集滿幾顆饅頭才能換得幾個小時的「身心溫飽」,緊擁那叫人隱隱憂慮著是否會散去的體溫。

  「好想你,真的好想你。」馨蔚總在緊擁對方時靠在他的耳邊輕訴。話音輕柔,心底卻是澎湃不能自己。那寥寥幾個字,總像從開口剪得過小的桂冠沙拉包裝袋中擠出的沙拉醬,擠出來的是細細一條,袋身承受的壓力卻大到幾乎就要爆裂。

  思念,很苦。越苦,就越襯出相見時的甜美,愈發叫人不捨得鬆開緊緊圈住的雙臂。

  每一次,馨蔚環抱對方的時候,都自私地在心底祈禱那一刻能不能發生什麼極其重大的災難,最好能夠毀滅世界叫人措手不及,真能使「山無陵,江水為竭」、「天地合」,這樣就不必分開了。兩人將永相依偎,就像自龐貝遺跡出土的夫妻遺體。

  她感覺得到,她已經愛得沒了自我,她已經不是驕傲的「許馨蔚」,而是隸屬於對方生命中的一個小小零件。她是「何許馨蔚」,即使身分證配偶欄尚空白著,她也早就是「何許馨蔚」了。

 

  可是近來對方對她總有些不溫不火,這叫她感到萬分不捨。

  她明白自己對對方來說應該是很重要的人,不溫不火可能反映對方承受了不小的壓力,否則不會如此。她不能確定那壓力從何而來,只是心疼不已,心疼得心底隱隱作痛,多麼情願能為對方擔負所有壓力。

  如果可以,她多想要為對方分擔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最好能夠名正言順地為對方承擔一切。無論在實際上或者法律上,她都願意為對方承擔一切,甚至身先士卒地為對方遮風擋雨。只是,要能夠名正言順地為對方承擔一切,恐怕需要國家的法律賦予她這個權利。

  於是她在網上搜尋,找到了一位自稱擅長「和合術」的「老師」。懷揣著重金與滿腔的誠意前去拜訪高人。向高人訴說自己的煩惱之後,高人推測可能有人讓馨蔚的他「分心」了,建議馨蔚要做幾場「祭解」的法事。馨蔚花了重金做了幾場法事,也求了一道據說能夠「心想事成」的靈符,只盼著能與心中的他「終成眷屬」。

 

  高人提起硃砂筆在黃紙上畫下符咒交給馨蔚,又交代拿到大廟裡過香爐。此後馨蔚就開始每週到廟裡報到的日子。

  每一週,她都會穿過有著兩層燕尾的牌樓,走過廟埕,走進「神的領域」,跪在拜墊上,祈求神明讓她的愛情也能有「神進展」,令兩人一同進入「神仙境界」,成為一對人人稱羨的「神仙眷侶」。

  接著,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咚咚咚咚地,在拜墊上叩了十個頭,每叩一下,都是一成殷切的盼望。她盼著能夠和對方高唱「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心願盈滿胸臆,十成十。

 

  「啊,抱歉。」馨蔚自拜墊站起,往後退了兩步,感覺撞到了人。

  「沒事的。」那人的聲音細細的、慢慢的,幽幽的似呢喃。

  馨蔚回頭,看見那是一名穿著白色雪紡長裙洋裝的女子,長長的頭髮披在身後,厚厚的瀏海直垂至眼睛上方。她的臂彎抱著一束白色的香水百合花,看來也是前來祈求感情順利的了。

  從門口吹入的風,吹動她的裙襬與長髮,輕飄飄的,看起來似仙非仙,似鬼非鬼。

  馨蔚覺得自己見過她。每回見到她,她都穿著雪紡材質的洋裝,身旁總環繞著一股幽幽的、沉沉的氣息,彷彿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也彷彿藏了很多難以言說的心思在心中。

  「心想事成。」馨蔚微笑向她點了個頭,隨即朝廟埕走去。

 

    *

 

  苑嫦經常在傍晚時分捧著一束白色的百合花來到這間知名的宮廟,在跪墊上訴說心中那些難以向人道盡的心事。

  那些心事經常折磨著她,令她難以成眠。然而,想向人訴說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是啊,究竟該從何說起呢?該向人說她在無意間成了人家的小三,卻已情根深種而難以勒馬嗎?

 

  男人總是說著:「我對妳最好」、「我的最愛是妳」、「我只有和妳在一起時才能感受到快樂」、「我對她只是責任而已」。可是,社群網站上卻是一幀又一幀和妻兒的合照,他們看起來是那麼地幸福、和諧、美滿。

  幾個月前,男人的元配又懷上孩子了,似乎是個期盼已久的女兒。男人逢人就提起這件事,每位聽見的人除了「恭喜」以外,還會多讚幾句:「一子一女,湊成了一個『好』字。夫唱婦隨,真是美滿的家庭呀!」、「你們真的是模範夫妻呢!」、「琴瑟和鳴指的就是你們這樣吧!」

  而苑嫦呢?只能躲在角落,遠遠地望著這一切,讚嘆男人的演技純熟。

  苑嫦漸漸感到難以忍受,再也不想見到這一幕。望著洗手間鏡子裡那名眼窩深陷的女人,她決心提出離職的要求。

 

  「妳不需要這樣的,冷靜。妳知道我是愛妳的,我需要妳。」男人對苑嫦說。

  「我很痛苦,我到底算什麼?每天看見你和你老婆的恩愛模樣,聽見別人稱讚你們『珠聯璧合』、『舉案齊眉』,我卻什麼都不能說。」苑嫦抬起頭說道,皺起眉頭,語氣中透露出埋怨。

  「我跟妳說過,我會和她離婚的。只是我必須顧及其他人對我的觀感,所以此事急不得。妳知道我如果沒有將家庭顧好,員工們的心會浮動,會擔心我因私事影響公事的。」男人說道。

  「所以,我就只能被你藏在檯面下,讓你享齊人之福了。」苑嫦說這話時,不免咬牙切齒。

  「妳要給我時間,妳相信我。」這樣的話,男人已經說了無數次。

  「我相信你,可是你和她又是怎麼回事?」

  苑嫦話中的「她」是另一位同事,最近苑嫦在她的手上發現一枚與自己類似的戒指。苑嫦的那一枚,是男人在紀念日送她的,男人說:「我挑得很用心。妳看我多愛妳呀!這一顆鑽石,象徵我對妳的愛是『恆久遠』的。」

  「逢場作戲罷了。妳知道的,我們拓展業務需要她的能力,我如果將她抓牢了,對營運有幫助。妳才是我的真愛,和妳相處時是最輕鬆自在的,相信我。」這樣的話,男人已說過許多次了。

  「這樣吧,妳先休息一段時間。放鬆一下,可好?相信我吧!我還是會常常陪著妳的。」男人摟著苑嫦的腰,柔聲說道。

 

  苑嫦經常於傍晚時分來到這間宮廟,因為她知道,這個時間男人的車很有可能自附近大樓的地下停車場開出,背對晚霞從廟埕前的馬路呼嘯而過。

  男人的家並不在那棟大樓裡,但是那一枚和自己手上類似的戒指的主人住在那裡。

  苑嫦在心裡計算過看見男人的車經過廟門的次數,一週起碼四五次,比出入苑嫦家巷口的次數還要多。當然,男人回到自己家裡的次數應該是更多的。

  每一回苑嫦從廟埕望見男人的車呼嘯而過,都會焦慮得擰住裙襬,瑟瑟發抖。她總是向神明祈求讓她的心願得償,能夠讓這個男人更愛她一點,和她長相廝守。同時不免控訴起青琹的可惡:「這個女人明知人家有妻小,居然還主動介入人家的感情,把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難道搶來的『比較香』嗎?請神明大發慈悲,嚴懲這樣的女人!保佑展鴻能夠迷途知返,懸崖勒馬。」

  可是,每一回控訴完青琹的過錯,臉上總會一熱,感到自己似乎是另一個青琹。只是,她比青琹更早遇見展鴻,而且她對展鴻是被動的,青琹卻是主動對展鴻表現出極強烈的好感的。

  無論先後,他們都不是展鴻的正室夫人,被展鴻端到檯面上的只有那一個據他說「只剩責任」卻總掛著幸福笑容還將要生第二胎的女人。

    *

 

  又遇見那名手捧桃紅色百合花的女人了。

  每回看見她,總是在拜墊上認真地叩首,連續十下。苑嫦經常對她所求之事感到好奇,有時會猜想著:「會不會也是另一個意外介入他人的苦命女子呢?」

  但是,那女人臉上的神情與苑嫦不同,她的眉眼間隱隱藏有幾許憂愁,卻顯然可見幸福之色流洩而出,雙眼中波光流轉,神韻明媚。能有這樣的神情,說明她應該不需要隱瞞自己和她的男人的關係,她可以在陽光下堂堂正正地向世人宣告她和男人的關係。

  那樣的幸福之色叫苑嫦羨慕。她常常站在那女人的身後,注視她一回又一回地叩著頭,在心底喃喃著:「深情的女人,願妳心想事成。」

 

  苑嫦和那女子的交集本僅於此。然而,自目睹那次意外之後,苑嫦經常在夢裡遇見那名女子。

  夢境裡,那女子總在傍晚時分的河川彼岸,笑臉盈盈地舀水灌溉滿園半含苞的紫紅色百合花。河水或許受到光影的折射,總是呈現朱紅的色澤,汩汩而流。

  那女子蹲著身子悉心照料百合花,看見河川另一邊的苑嫦,抬起頭來笑著說:「妳也是來祈求百年好合的嗎?等到這些花都開好的時候,『百年好合』的心願就能成真了。」

  女子抬起頭時,苑嫦不禁心驚。女子的嘴角流著鮮血,她卻似渾然不覺,笑得燦爛,彷若三月裡的桃花。苑嫦還發現,原來眼前那條河川的水並非水,而是自那女子左胸前一道極長的裂口流出的鮮血,涓涓滴滴,匯聚成河。只是,那女子似乎全未察覺。

  女子笑得極甜,問道:「妳知道這裡將會開出幾朵花嗎?」

  「我不知道。」苑嫦搖了搖頭。

  女子繼續澆灌百合花,說道:「我數過,這裡有九百九十九個百合花苞,有一些已經開花了。是不是很漂亮?等到全開遍的時候,一定會很香、很美。」

  苑嫦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靜靜看著那將雙眼笑成兩彎月牙而月牙中有清泉閃耀波光的女子。

  「妳知道嗎?百合的花語是百年好合。這裡的每一朵花都承載了我的願望。我想要和翊良百年好合。等到九百九十九朵百合都盛開的時候,我與翊良一定能夠千年好合,生生世世不分離了。」

  女子說著,彎下身去,朝一朵半開的百合花靠近,深深地嗅聞。自嘴角和左胸前流出的血,在她彎下身時,直直地向花下的土壤落去。

  苑嫦驚得呆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香。」女子又抬起頭,依舊帶著笑,卻有一滴清淚在眼角閃爍:「妳不相信嗎?當香味滿溢的時候,我就能和翊良永遠不分開了。妳不期盼嗎?我是很盼望,很盼望的哦!」

  苑嫦不由自主地點了個頭,卻隱約覺得這些百合花的氣味不對勁。在濃烈的香氣之下,彷彿藏著一絲血腥。

  「妳不聞聞看嗎?來吧!濃郁的香氣,就像我對翊良的愛,我真的好愛、好愛他。」女子向苑嫦招手,越過狹窄的河川拉起苑嫦的手,要苑嫦嗅聞她精心栽植的百合花。

 

  「不……」苑嫦聽見自己的聲音,自夢中驚醒。

  「是夢!又作同樣的夢了。」苑嫦自床上坐起身來,連連喘氣。

  近來她總是作同樣的夢,每一晚她都夢見自己又到那一處栽滿百合花的園圃,在花叢中間有一道狹窄的紅色川流流過。

  每一夜,她都能發現植於那處園圃中的百合花又開得多了一些、大了一些。而夢中那女人,又消瘦了一些,面容又憔悴了一些,甚至身形也變得透明了一些,鮮血依舊不斷自胸前那道撕裂的傷口冒出……

  每一晚,苑嫦都無以安歇。也總擔心著一旦睡著,又會置身於那處詭異的百合花園,夢見那名掛著幸福的笑臉卻模樣瘮人的女子。而驚醒之後,又每每感到胸口窒悶難耐,心絞痛得彷彿被人扔入洗衣槽中脫水後的舊毛巾。

 

  苑嫦並不認識那女人,也不知道翊良是誰。她只是曾在廟裡與那女人有過幾面之緣,也在意外的現場為她於心底落下幾滴共感的眼淚……

  「那真是一名苦命的女子。」苑嫦想起她,又想到了自己。固然對那樣的夢境覺得害怕,卻也感到幾許心疼。

 

  女人啊!本該是一朵又一朵受人捧在掌心呵護的鮮花,本該驕傲地在春日的艷陽下顧盼生姿,本該受到人們的讚嘆、蜂蝶的追捧,本該在溫室裡為人悉心澆灌而不捨得任意攀折。可是當這一朵又一朵的鮮花擇定了她的主人,她就逐漸失去在枝頭笑看秋月春風的意氣風發,取而代之的是堅忍地將根深深扎入土裡,越扎越深,如此方能充滿力量地仰起頭凝望她擇定的主人,企盼能得點滴甘露滋潤。就這樣盼著盼著……情根種得越深,越能堅定而富力量地抬起頭始終望向主人,也越是無力抽身,無以迴旋,無路可退……

  這樣強忍頸項痠疼、致使全身僵硬不已的凝望或許要待到秋冬時節,來自北方的寒風將她狠狠吹墮至泥濘之中,令花瓣及蕊心四散飄零至無法拼湊出花朵的原貌,或是被人拿著利剪將她用力剪下,扔進枝椏底下的泥圃當中,方得休止。

 

  苑嫦常在驚醒之後憶起那女子在拜墊上一再叩首的模樣,那誠心祈禱的模樣,若上天有靈,都要受其所感了。

  再想起自己對展鴻的一番心思,望見陽台上的七里香盆栽……花朵細小得幾乎要看不見。若非經常成簇開花,花開時又透著甜香,誰會記得在枝葉間尚有這些不曾被當成花藝作品主角的小白花默默等待知心人的欣賞呢?若非開花時的那一絲甜香,七里香的小白花,也許只能被人遺忘,直至落入泥中依然受人遺忘……最終被風颳走,伴隨雨水的沖刷不知所蹤……也許,也許會被沖入溝渠、河川之中,隨著水流被帶到彼岸,然後,受到水流的衝擊而粉碎得再也看不見曾經存在的痕跡。

  女人本該是受人呵護的花朵。而衷心愛著一個人的女人,依然是花朵,卻同樣能受到充足的呵護嗎?

 

    *

  苑嫦又作那個夢了。

 

  那女子腰部以下已經變得透明,雙腿已是若有似無。胸前的撕裂傷變成一個深不見底的窟窿,鮮血從涓滴滲出變成汩汩流出。

  然而,她依然帶著笑意以那條由鮮血匯聚而成的川流之水澆灌著百合花,依然細數著花朵與花蕾。

 

  「妳來了呀!妳看,花又多開一些了。是不是很漂亮?」女子指著身下的花叢,笑著說。

  「只要等到這裡的花都開了,翊良與我就永不分離了。」女子蹲下身,輕輕為百合花擦拭葉面。

  「已經開幾朵了呢?一朵、兩朵、三朵……」女子笑著伸出手指,一一數著已經開放的花朵:「六十七、六十八……」

  「妳不要再用這條河的水灌溉這些花了!」這一次,苑嫦總算鼓起勇氣,對著女子大吼。

  「為什麼?只要這些花都開了,我和翊良就能長相廝守了。」女子回過頭來,神色顯得驚訝。

  「不值得,不值得妳這麼做!妳看看,妳為了灌溉這些花朵已經變成什麼樣子了?妳知道妳用什麼在灌溉這些花嗎?」苑嫦試圖阻止女子。

  「妳說這個水啊……」女子盯著河川看了一會兒,歪斜著頭,顯得有些疑惑。良久之後,才笑著說:「我知道呀,我願意。只要能和翊良廝守,要我做什麼都願意。」

  「這樣下去,妳會消失的!」苑嫦對著女子吼道。

  「沒有關係的,我願意。」女子笑得更甜了,只是兩滴清淚自眼角滑落:「只要能和翊良永遠不分開,就算要我奉獻所有我也願意。如果不能和翊良在一起,那還不如消失的好。」

  「為什麼?為什麼妳要愛得這麼痛苦?」苑嫦看著女子,不解地問。

  「妳的愛,就不苦嗎?」女子問。苑嫦一時語塞。

  「如果不愛,就不會痛了。因為愛,所以痛;因為愛,所以再痛也是幸福的。」女子說著,淚水再度滑落,胸前的鮮血湧出。此時她的腰部也逐漸變得透明了。

  「妳不要再這樣折磨妳自己了。安心歇息吧!」

  「不,我不會停止。與翊良地久天長是我唯一的心願,妳不要阻止我。」女子走到河邊,蹲下身,以手掬水,不停往百合植株下的泥土澆去。

  「住手!不要這樣!不要!」

  苑嫦急了,伸出手去想截住女子的手。卻撲了個空,往前摔去,眼看就要摔進河裡。

 

  「不要!」苑嫦再度於驚呼中醒來。又是連連喘著氣,臉上掛著淚,額角也滲出不少冷汗。

 

    *

 

  那日傍晚,展鴻與青琹在青琹的住處發生爭吵,吵得兩人彷彿宿世仇人一般。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你不是跟我說,對她只剩下責任嗎?現在是怎麼回事?你未出生的女兒是人工授精的試管嬰兒?還是爸爸不是你?」

  「妳的嘴給我有分寸一點!有些話不能亂說!」面對青琹的咄咄逼人,展鴻也大聲了起來。

  「真懂得負責任啊!負責任負到又製造了一個生命出來,原來你會無性生殖?還是孩子是隔壁老王的?」青琹繼續對展鴻大吼。

  「妳給我閉嘴!嘴巴放乾淨一點!」展鴻吼著,伸出巴掌就要往青琹的臉上揮去。

  「打呀!你有種就打我呀!」青琹不甘示弱地吼道:「我就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演很大!你和你老婆是假面夫妻!你老婆被你騙得團團轉!你背著你老婆搞小三、小四……你騙我會跟你老婆離婚,結果你還搞大她肚子。我一定讓你岳父知道,讓你爸知道,讓全公司的人都知道!看看誰的損失比較大!」

  「妳再說!」展鴻將巴掌握成了拳頭,連連擊向一旁的牆壁。用力之猛,彷彿整間屋子都在震動。

  「我就說,怎麼樣?我說的都是事實!你到底要不要跟你老婆離婚?你這個沒用的孬種!」青琹依舊咄咄逼人。

  「你這個沒用的孬種,給我滾出去!看看你是要去找你那賢淑的老婆,還是那朵溫柔的解語花。隨便你!反正,我就知道你沒種!那我一定助你一臂之力!只要我揭了你的假面具!」青琹手指門口,對著展鴻大吼。

  「妳敢威脅我!」

  「我就敢,怎麼樣?」

  「好!我現在就回去找我老婆談離婚!妳等著看!」展鴻氣呼呼地走出青琹家的大門,將門狠狠甩上,發出「碰」的一聲巨響。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展鴻離去之後,青琹在屋內露出了夾雜悽楚的勝利微笑,她或許有機會成為柯太太,有機會將名字掛在展鴻的身分證上,但她又不能確定一切將會成真。

  笑著笑著,青琹還是哭了……每當展鴻離去之後,青琹的心底就有一股寂寞升起。

  她本有條熱愛自由又博愛的靈魂,認為愛情就該是能取悅自己的才叫愛,即使這樣的觀點似乎有些自私,她也感到無妨。本來嘛!有千千萬萬人,就有千千萬萬種愛的形式。當初也只是覺得展鴻或許能伴自己過一段時間,卻沒想到在相處的過程中,自己逐漸愛上了展鴻。

  只是,究竟愛展鴻哪一點?有的時候,青琹覺得自己也說不出一個明確的答案。或許是因為展鴻對正宮夫人的溫柔體貼,讓情史總是坎坎坷坷的自己羨慕?或許是在過去,自己想要的男人多半都能成為自己的俘虜,而展鴻即使再怎麼留戀自己,仍無法捨棄家裡那位老婆、外頭那朵沒有聲音的解語花,這一點讓自己懷疑自身魅力而感到不甘心?也或許是隨時處於可能失去的擔憂之中,才令自己對這個男人愈發在意?

 

  青琹拿起手機,翻看相簿裡和展鴻的合照,一幀幀看起來是那麼地開心。無論背景是在家裡、在山上、在海邊、在能夠俯瞰城市夜景的旋轉餐廳……而在這些合照之外,還有一些照片的男主角並非展鴻……

  那是一位有著相類於展鴻的結實身材與陽光般笑容的大男孩,在自己熱愛的崗位上發著光熱,投入於熱愛的事物時的眼神專注而凌厲。他是附近那間義式餐館的經營者,青琹是店裡的常客,一來一往之後,兩人也逐漸熟稔起來。

  這位熱愛生活的大男孩,他的笑有一種溫暖的魅力。每當對展鴻的思念強烈得難受時,青琹就會來到大男孩的店裡和他喝酒聊天,以分散注意力,尋求一些來自男人角度的觀點,以及緩和焦躁的心情。漸漸地,青琹開始從大男孩處尋求慰藉,原本是心理面的,到了後來……只要是人都會渴望擁抱,擁抱之後又會渴望更多、更多。

  一開始,青琹在心裡想著展鴻,即使與自己覆雨翻雲的人是那位陽光大男孩。到了後來,漸漸地,展鴻與那位大男孩的身影,在自己腦海裡產生了疊影,只是那疊影多半呈現出來的還是展鴻的輪廓。

 

  青琹愛上了展鴻,愛得不安,愛得覺得隨時可能失去。她本以為,和展鴻只是萍水相逢,可以隨時為風吹散也無所謂。

  青琹從沒想過自己會如此,也從未有過這樣的挫敗感。展鴻讓一向自負的她,漸漸產生了自己是否能夠被愛的疑惑,尤其在展鴻離去回歸他的幸福家庭的時候。

  那大男孩有不少地方和展鴻類似,也和展鴻一樣,另有一個她。喔,不,展鴻不只「一個她」。大男孩和他的她如同展鴻與那真正的柯太太,在眾人的眼中可謂「舉案齊眉」、「琴瑟和鳴」……而他們的「她」似乎從不知道她們的「他」猶如狡兔。

  能讓大男孩愛上自己,令青琹感到自己還是具有強烈魅力的女人。她覺得自己也是愛他的,一如自己愛著展鴻。只是,對展鴻的愛應該還是多一些吧?或許那是因為,展鴻在法律上、在道德上,本就是「別人的」吧?

  

  懷著複雜的心情,或許為了證明自己的魅力,也為了自己對於誰都難以割捨,青琹握著手機,打開通訊app上義式餐館的官方帳號,夾帶了幾張照片,按下發送鍵。

  發送時,嘴角的一邊上揚,帶著恨恨的笑意,眼角則掛著淚。

  青琹知道,「她」能看見。那位深愛著大男孩的女孩,總是期望能為大男孩分憂解勞的女孩。

 

    *

 

  馨蔚跪在拜墊上,一次又一次地叩首。

  肩包中的手機不斷傳出通訊軟體的提示音。她站起身,自包中掏出手機。

  打開app之後,馨蔚登時感到天昏地暗,天旋地轉,天地無靈,天崩地裂……

  那一張一張照片中的主角不是別人,正是翊良,身旁還有一位陌生的女子,兩人是那麼地親暱,耳鬢廝磨、互相交纏……

  馨蔚只感到眼前一黑,腦海中一片空白。顫抖著手,立在原地,久久不能自己。

 

  良久,馨蔚才低著頭,抬起沉重得有如戴上鋼條腳鐐的腳步,踉踉蹌蹌地往廟埕踏去……

  她覺得,她是愛情裡的重刑犯,而且她坐的是冤獄卻沒有人權團體為她平反。

  她不自覺地咬住手指,狠狠地咬著,只為試圖轉移一點點的心痛。然而一切無濟於事。

  她拖著無形的腳鐐,顛來倒去,差一點就絆倒在門檻,一頭撞在門神的畫像上。

 

  扶著門框方站穩腳步的她,無意識地望著廟埕,繼續向外走去。心下突然明白了那些關於「世界末日」的預言原來都是真的……

  還記得2013年的元旦,人們一如往常地在晨光中甦醒,世界末日的預言沒有應驗。即便如此,仍有許多宗教家宣稱世界末日即將來臨。

  世界末日真的會來嗎?馨蔚此刻明白了,真的會來,確確實實,並非虛言。

  她並不曉得也沒興趣知道和眾人共享的世界的末日是否真會到來,卻著實明白自己所處的世界之末日就在眼前朝自己狂奔而來,而倒數計時的碼表……她無力按停。

  那些關於世界末日的預言,確然是真的。

 

  「叭……碰!」馨蔚的碼表停了。末日,到來。

 

    *

 

  展鴻自離了青琹家後,心煩意亂,駕著法拉利在路上奔馳。

  自青琹家歸家,必會經過那間香火鼎盛的宮廟。廟裡總有成群的信眾對著神明訴說心底那些難以啟齒的憂愁、煩悶、恐懼、焦慮……期望能有玄之又玄的力量助自己能夠脫離苦海、離苦得樂、得償所願。

  宮廟二進的院落裡充斥無數的人間悲喜,而人們攜入院裡的悲苦往往多過歡喜。多數人挾帶無奈與痛楚當作交換禮物,希冀能以悲苦交換希望,將悲苦留下,帶著希望離去。然而,交換禮物時總是並非人人都能換得想要的東西。當然,也有一些人懷抱欣喜前來,期盼可以換得更大的喜樂,像是期望能以十元的價格購買百元、千元、萬元……價值商品的消費者。

  莊嚴而寧靜的院落總是海納百川地包容雜沓的人間紛擾,安靜地佇立原地,任人們將一袋又一袋、一車又一車的情緒垃圾恣意往內傾倒。即便並非人人都能在倒完垃圾之後覓得屬於自己的潘朵拉之匣。

  而展鴻此時心頭那些糾結如小花蔓澤蘭的情緒垃圾,是否也能在行經那處二進院落時,打包妥當,自駕駛座內隨手擲棄?

 

  事實上,展鴻的心思早似被雀榕寄生的喬木,枝幹上絞勒的氣生根刮不除、理不清,使喬木悶得難以喘氣,焦躁不已。他壓根沒有注意到將行經一處莊嚴肅穆、建築華麗的「情緒垃圾場」,更沒有想到在這種有如人間悲喜交換站的周遭宜減速慢行。

  展鴻的右腳含著油門,想起青琹方才的蠻橫挑釁、令儀在家中的無悔守候、苑嫦的幽怨深長……將縈繞在心的煩悶轉換為腳下的力道逐漸加重,從幾十公克到幾百公克,再到以公斤計……

  甩開!他只想甩開那些煩悶!藉由他那以足後跟當作支點的腳掌,狠狠甩開!

  

  「碰!」

  一名紮著髮辮的女人自廟埕前的牌樓走出,搖搖晃晃、恍恍惚惚,似乎全無方向感可言,並不知道自己正朝哪兒走去。

  展鴻閃避不及,撞上那名踏錯腳步闖入車道的女人。

  巨響中,一條人影彈起,落地已是癱軟碎裂……像誤入愛之熱泉而遭高溫融化的橡膠人偶,以奇怪的姿勢癱落在地,四肢扭折成不尋常的角度。鮮紅色的生命之泉被她逐漸變緩的脈動泵送而出,從她的口鼻、從身上的裂痕……將她深藏於心房之中的未償心願一併沖出,在地面慢慢擴展成長流細水。

 

  目睹這一幕的人都驚呆了。人牆在她的身周逐漸成形,有人揪住了展鴻,也有人急著撥打119冀能為她挽回一絲的希望。

  只是,癱在地上的她早已一動也不動,就像被泡麵碗蓋融化的杯緣子。

  面目,已非。

 

  馨蔚,死了。

 

    *

 

  那日傍晚,苑嫦在廟裡聽見外頭傳來巨響與嘈雜聲。好奇中夾雜著訝異回頭張望。

  甫一回頭,心底的訝異就變成了驚恐,既驚訝又恐慌。

  「是那個女人!怎麼會?」然而,苑嫦心底的驚訝立刻被強烈的震驚與恐懼取代:「是展鴻!怎麼會?」

  那輛熟悉的辣椒紅Spider,曾是展鴻的驕傲之一……背靠車門的展鴻卻失去了風發意氣,像缺交作業的小學生,漲紅著臉辯解:「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啊!是她自己衝出來的!我怎麼那麼倒楣?不關我的事……我要找律師!我要叫我媽來……」

  那位平時高高在上的貴族公子,如今竟像尾巴被貓兒啣住的老鼠,扭動著身子,急著想要逃離現場。

  「你撞到人了欸!」一名中年男子擋在展鴻身前大吼。

  「辯解也沒有用啦!開那麼快,都沒在看路的嗎?」一位年輕男子捏緊了拳頭,像是壓抑著怒氣。

  「救護車!救護車,有人叫了嗎?」一名女子握著手機大聲詢問眾人。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是她自己衝出來的!她自己想死關我什麼事?我怎麼那麼衰……我要找我媽來……」展鴻瞪大雙眼,雙手不住揮舞,語無倫次地解釋著,希望目擊眾人能夠相信他是無辜的。

 

  苑嫦遠遠看見一切,吐出一口悲哀的嘆息。

  那樣的展鴻,她沒有見過,卻不完全意外。她覺得心疼,心好疼好疼。既為那僅有數面之緣而今癱軟在地的癡情女子心疼,也為惹上麻煩的展鴻心疼,更為自己心疼不已……這些年來,自己魂牽夢縈、牽腸掛肚、每每想起就止不住嘴角笑意又攔不住心中酸楚的男人,原是如此害怕承擔責任的「媽寶」。還曾經以為他有可能是自己的依靠,是能為自己撐起天之一角的不周山,即使佇立山腳下抬頭仰望山巔的自己曾遭受不少風吹、日曬、雨淋、落石、土崩……

  混亂中,眾人的目光全聚焦在展鴻身上。沒有人注意到苑嫦臉部表情的變化,也沒有人知曉在她心底正有無數複雜的心緒翻著、攪著、騰著、鬧著,攀上心頭又使足全力朝心室的最深處躍下,蠻不講理地恣意搗毀一切……苑嫦心底那些震耳欲聾的喧囂,在人牆之外只是一陣透明的微風。拂過,了無痕。

  苑嫦從方才敬獻在供桌上的百合花束中抽出一枝潔白的卡薩布蘭加,枝椏頂端一朵白花仰天開放,彷彿在向上天祈求眷憐。其下還有兩只略綻而未放的花苞,就像馨蔚、苑嫦心中「百年好合」的心願未償。她手捻花莖,悄悄走近人牆的外圍,蹲下身去,溫柔地將白色的百合花輕輕放在那被馨蔚脈搏中擠出的紅色碎珠濺著的地面。

  放下時,苑嫦喃喃地說:「為情所縛的女子,願妳來生『心願得償』。」

 

    *

 

  自那次意外起,苑嫦時時夢見那名女子。

  夢境中那女子始終在廟埕引水灌溉百合花。河水在夕照下總是呈現朱紅的色澤……不對!不是因為夕照!那水不尋常!那不是水,是自那女子心頭流出的血,是她心中的盼望、心頭的痛楚、心底的遺憾……是她流不完的血淚。

  夢中的她,始終不肯離去。即使身形逐漸變得透明……

 

  「這樣做真的值得嗎?」苑嫦問。

  「天長地久是我唯一的盼望……」

  「這樣對妳公平嗎?」苑嫦再問。

  「我會一直等待百合花開的時候。愛無所謂公不公平。」女子答。

  「這樣等,不痛苦嗎?不會累嗎?」苑嫦又問。

  「妳看。」女子伸手朝下指了指。苑嫦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本該是腳踝的位置有一圈粗重如腳鐐的紅色踝鍊飄浮在離地十餘公分的地方,墜飾深深陷入泥中,而女子的雙腿已經完全失去蹤影。

  「我走不了。」女子說:「這個上頭刻有我與翊良的名字,是我的寶。不知道為什麼,它變得好重,我的腳抬不起來。」

  「為什麼妳不把它卸下?」苑嫦問。

  「我不要,這是翊良為我訂做的。這是我們相愛的證據。我要戴著它等待翊良和我一同欣賞百合花開。有我就有它!」女子的語氣變得激動。

  「萬一,妳等不到呢?」

  「不會的。翊良對我說過,他會將我的手緊緊牽牢,直到幾十年後,直至地久天長,他不會讓我一個人寂寞……他只是還忙著,才沒有時間來接我回家而已。他等一下就會來接我了。」女子堅定地說。

  「妳還在等他來接妳?妳真的忘記發生什麼事了嗎?」苑嫦忍不住問了。

  「他會來的,他肯定會來的。他說會來接我就一定會來的,他從來沒有讓我等不到過。」女子的語氣依舊堅定。

  「妳知道這樣下去,妳會變成無法超生的地縛靈嗎?」

  「啊……地縛靈啊。」女子笑了:「每一個癡情的女人都是愛情裡的地縛靈不是嗎?我喜歡妳的比喻。我愛翊良,愛到地老天荒,我對他的愛堅定不移。為了他,我情願成為愛情的地縛靈。」

  「為什麼,妳要愛得這麼苦?」

  「誰的愛不苦呢?越快樂就越痛苦,越幸福就越煎熬,越恣意地愛就越受到束縛……我真的好愛好愛他。」女子說時,臉上帶著又甜又苦的笑。

  「我好想要看見那條繫在我和他的小指上的紅線。妳有聽過這樣的說法嗎?妳看得見嗎?妳能幫我看看嗎?」女子抬起右手,向苑嫦伸來。

  「唉!妳對他的愛真的太執著了,人都死了還愛著。這已經不是『至死方休』,而是超越生死了……妳和他已經是不同世界的人了啊。」

  「死?我死了嗎?」女子看著苑嫦,歪著頭像在思考什麼:「我對他的愛當然能超越生死的,我堅信。可是,我死了嗎?」

  「妳真的不知道妳已經死了嗎?」

  女子呆愣住了,許久之後眼中泛出淚水:「為什麼妳要這麼說?這是真的嗎?告訴我!我一直等不到他來接我,等不到他來和我一起欣賞百合花開,真的是因為我已經死了嗎?這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那翊良要怎麼辦?我們說好要牽手共度好幾十年的……」

  女子說著,伸出雙手朝苑嫦的肩膀抓來:「告訴我,這是真的嗎?妳告訴我啊!」

  「妳不要過來!」苑嫦又被自己的驚呼嚇醒了。

 

    *

 

  馨蔚在廟埕裡繞了許久,仍走不出廟埕,只見滿園半開的紫紅色百合花,卻不見廟埕前的牌樓在哪個方向。

  她沿著水渠行走,渠道內的流水汩汩而流,因夕照和晚霞而折射出朱紅的色澤。她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抬起腳,又小心翼翼地落地,唯恐踩壞那些「百年好合」的心願。

 

  「妳想去哪裡?往這邊來呀!」忽然間,馨蔚聽見前方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呼喚著她。

  她順著聲音的方向抬起頭來,看見雙層燕尾的牌樓就在前方,斗栱下一名身著白色長裙洋裝的長髮女子正呼喚著她,夕陽金黃色的光芒從那女子身後照射過來,穿越了坊門。

  女子黑色的長髮垂在胸前,與身上白色的洋裝呈現強烈的對比。她的長髮及長裙被風吹動,顯得輕飄飄的,整體形貌似仙非仙,似鬼非鬼,襯著背後的金黃色光芒倒顯得有幾分莊嚴。

  「快來。走那麼久了,妳不累嗎?」那女子對馨蔚招著手,催促她加快腳步:「快點!往這邊來!」

  馨蔚聽了女子的呼喚,連忙加快腳步,應道:「就來了。」

  「快來吧!別繼續待在這裡了。」女子說道:「別再走錯路了。」

 

  馨蔚加快了腳步,朝女子的方向走去。走到牌樓下時,卻看見不知從何時起,那女子已經離開牌樓下的坊門,手持一枝潔白的香水百合在柏油路旁的紅磚道上蹲下身子,輕輕將它放置在地上。

  馨蔚沿著女子的方向看去,看見在女子前方不遠處有一群人像在圍觀著什麼,人群中間除了幾名爭吵中的人以外,地上還躺著另一名女子。那名女子身著黃衣粉裙,頭上紮著的魚骨辮已經散亂,渾身是血癱落在地。她的嘴角流著血,頭上有明顯的傷痕,胸前是血淋淋的一片,四肢扭折成怪異的姿勢,顯見她的內臟與筋骨已是支離破碎……

  方才那枝純白色的香水百合,沾上濺至地面的血珠,出現了幾許紫紅與磚紅的斑點。

 

  地上那女子叫馨蔚驚呆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看見了什麼!那人無論衣著樣貌,都和自己並無二致!

  此時,她感到有一陣劇烈無比的痛楚自體內襲來,像有一隻食人怪獸緊緊抓住她的心臟,再狠狠撕碎……不,被撕碎的不只她的心臟,還有軀幹、脖頸、頭及四肢。

  她仰起頭望向天空,悲痛地大呼:「天啊!我不甘心!」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她低下頭去,看見原先戴著刻有「珍馨珍翊,真心真意」字樣踝鍊的腳踝已經粉碎,變成一隻隻小紋白蝶展翅飛去。而粉碎的範圍正逐漸擴大、向上……

  馨蔚無助地仰望天邊的紅霞,奮力用盡最後的力氣終於發出一聲眾人都聽不見的淒楚悲鳴:「何翊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