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下午撥弦輕唱一種人生
再訪93高齡的諸主任隔天,我和攝影師韓討論,未來要如何架構橫跨兩岸的燈塔劇本,籌拍一齣好戲。韓推薦我去租一部我看了許多遍的好電影的幕後花絮來看,並建議我去看人類腦波研究的論述,說一些「新發現」將刺激我們走向一條更好的路。真誠交流許多內心的話之後,我放心的把諸主任的訪談紀錄改寫成小說。那橫跨兩岸的悲歡歲月,一眨眼從二十五歲跨進九十三歲,諸主任連續說了四個半鐘頭的故事,擺在茶几上的熱茶早已冷了,我數度關心他會不會太累,提醒他喝水,但他神采奕奕越說越專注,顧不得休息、喝水。訪談結束後他對我說,歡迎我隨時再去聽他「訴苦」,他說兩岸燈塔的故事說一個星期也說不完。聽了這話,我心裡的一根高音弦被撥動,拉出高亢的一聲嘆息,深深覺得燈塔的故事,精彩得可以拍一部好戲。
之前訪問燈塔主任、股長、工程時,每一位都會和我說起一部日本電影「悲歡歲月」。他們被劇情撩撥、震盪出一陣心潮大浪,餘波蕩漾之後,漣漪陣陣擴散,雖然我沒看過那一部燈塔題材的日本老電影,但我對韓說,我聽到的燈塔故事,精彩度更高,尤其經歷兩岸悲歡離合、燈塔人的故事更是可歌可泣。
93歲的諸主任,詳細說起抗戰勝利、台灣光復初期,他在上海通過「三堂會審」,在一千人報考中,幸運成為二十名錄取者之一。一批受過嚴謹訓練的新人,被分配到白節山燈塔、佘山燈塔、花鳥山燈塔、小板山燈塔實習後,便開始展開守燈塔的工作。他從白節山燈塔被調派台灣,當時簽下一紙承諾「一年後再調返上海」的合約,但兩岸分裂,命運改寫了。直至退休後,他帶著三大件五小件返鄉探親,但一切物是人非,父母墳不知其處,兄弟親族中有兩人變成共產黨員,其餘幾個頻頻向他訴苦,說他被按上「逃到台灣」的罪名,讓兄弟姊妹變成更黑的黑五類,比別人多吃了許多苦。諸主任說他瞬間變成了親族間的「罪人」,不知該如何「賠償」大家。93歲高齡的他可以說的往事特別多,尤其是兩岸分裂,面對一只難以兌現的合約,他不得不留在台灣,在諸多燈塔之間移動的艱辛經歷。
兩岸燈塔「斷層」的部分,過去一直是我難以克服的迷惑與盲點所在,諸主任個人的遭遇正好連結了分裂點。當時位在上海的「海關總署」,特別派出「祁達」先生等幾位優秀人才赴台,讓台灣早期因缺乏制度、人員不足、技術匱乏的窘狀,得以有機會朝向「對的方向」辛苦邁進。而這幾位受過嚴謹訓練,奉命赴台就任、協助管理燈塔的人,也從此轉進另一種人生際遇,演變出不一樣的人生故事。包括一艘補給艦就近在沿海燈塔「緊急調派」人員赴台,這些臨時應急充數調來的人,很多人匆匆上了船,家人都不知其行蹤,他們的命運也從此改寫。
聆聽諸主任一個下午的回憶,燈塔的故事貫串一生,他只能淡淡的撥弦輕唱,屢次反復迴旋,相信故鄉與異鄉的燈塔,一樣發光指引迷津。下一次和韓討論橫跨兩岸的悲歡歲月劇本時,我要對他說,我越來越感覺燈塔是一個孤獨國,唯有承堪得住孤清歲月的人,才能進入閃光的純粹世界。倘若我們籌拍一部燈塔題材的影片,鏡頭得深入更深沈的海,並推向更高境界的藍天。讓燈塔的價值、藝術、美感刺激我們的腦波,衝激出更多潛能,而堅持是最動人的力量,它可以開啟真正純粹的創作,滋生更多向上的良性循環。作家的特質和燈塔守一樣,因為頻率相通,所以彼此溝通無礙、相處特別愉快。這是為什麼我要把燈塔訪談紀錄轉化成一部小說來寫的主因。我也要問韓,這撥弦輕唱的閃光外一章,轉化成影像時,除拍出詩意與遼闊意境,我們還能為燈塔再注入什麼新的腦波震盪。為了一道具象徵意義的閃光,我們終得不斷揚帆,挑戰明天,撥弦輕唱一種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