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一場戲
「倘若,每一片葉子都變成花朵,那樣,秋天就成為第二個春天了。」看過一場戲後,你我的這一種觸動,想起來雖然樂觀美麗,卻也是令人百感交集。
戲後,我們繞過廣場,漫步在晚風中,悠閒的感覺漫漫盪開,許久不曾如此閒散的走在街頭了,因為是深夜,又隔著一個廣場,我們想要問路都找不到人,後來弄錯方向而多走了一段冤枉路,但那一段交心暢談的路卻留下一段深刻的記憶。
當男人和女人情投意合的結合為一體時,他們也同時失去了自己的獨特性,他們必須分開去找尋自己,然後才會再次感覺到先前失去的吸引力。我們曾經一起經歷分享過的點滴,後來形成一個結論。
散戲後,我們做了一場交流剖析,這種深層的掏心挖肺的溝通當然是疼痛的,但我們還是選擇接受它﹔且在一層又一層的挖掘照見內在之後,努力穿越羈絆,將
一齣戲的精神內涵吸收進我們的骨血,這樣我們生活中遭遇的悲傷才能催化出一股力量,受苦才算值得。
為什麼要汲汲追求更深層的東西?為什麼要選擇艱難的創作生活方式、且堅持一生呢?一個人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完全走出過去的創傷,重建自己的生活呢?我們不斷尋求超越、努力向上發展,主觀的因素在於我們不允許自己被黑暗吞沒,因為唯有不斷向上攀升,才能享有陽光希望。
「我們往往注意表面而不是本質的真實,真正的力量來自於能夠呈現自己的脆弱,對事物本來的樣子敞開………」這是我們彼此都同意的一個事實。當我明白你的過去以及眼前的困境,我只能提醒你,務必要打起精神,一直往前走,雖然一些感覺失去了,無法再回到從前,但我依然希望你再一次出發。我說,每次遇到橫逆時,我喜歡把自己想像成一株植物,一株會開花的植物,如果你是一株會開花的植物,即使過去盛開的花朵被狂風暴雨打落,被不懂得惜花賞花的人摧折了,但是春天依然每年前來報到啊,我們怎麼能夠忘記、否定季節的輪轉,放棄開花的天職呢?
當人們在內心獨演一齣戲,不管這齣戲最後是讓自己變得豐盈或是虧損,是佔有或是被佔據,只要肢體是活躍的向外靈活發展,我們都會有能力觸及自己的內在。
生活安逸的人看一齣戲,可以輕易獲得基本的休閒與歡愉感﹔悲傷的靈魂面對一齣戲,卻是挖開傷疤再一次經歷痛楚,但也因此共鳴特別深刻,能夠輕易穿梭戲中的精髓,這兩者誰比較幸運與幸福呢?要如何評估才算中肯?誰更有資格來品評一齣戲的優劣價值呢?
我們都了解,如果我們因為害怕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而退縮,一直處在被動、不敢熱情擁抱人生,那創作就無法超越。我們相信,人只有往根源去尋索,並且不斷躍進,最後才能理解什麼是超越、完成自己。每一齣戲的存在,總具備其理由和意義,但最後必須脫離窠臼及說理,才能到達藝術美好的境界,驗證萬物之靈的存在價值。
在我們決定去看這一齣戲之前,我曾獨自走過一段黑暗的道路,起初覺得自己熬不過難關,後來經歷過前所未有的悲傷之後,反而更確立自己的獨立存在,所以我對你說,任何一件事當你接納它之後,熟悉人生況味,你便不會再覺得恐懼或害怕了。這印證什麼呢?一齣戲,是整體人生的一部份,無法分隔,只能留下一些註記,也許完美的一齣戲可以讓人更接近諸神,完成某種信仰的見證。但我們在觀看一齣戲時,卻不能先存有『信仰』,它會讓你走不進戲中更深層的地方。我說,進出一場戲,我們必須學習拿捏好自己的理想位置,而這必須靠經驗來累積併完成。透過一齣戲,能夠達到特殊的相通與了解,但有時現實與無情的時間會毀損一切,我們又得接受那近乎宿命的連結關係,並尋求再一次超越它。
戲劇,永遠比直接的生活更容易與人溝通、互動。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因為怕觸及傷痛,你說你已不想再進入任何一齣戲中了。我剛好與你相反,在最不如意的時候,我一定要進進出出別種人生,我才能真正平衡自己。我說,我必須大量看戲,利用他人的喜怒哀樂來看清自己、重建生活。這方式就像是移轉,也接近一種暫時性的麻痺。我喜歡如此穿透各式各樣的人生,一齣戲,總是讓我看見生命的多元性,理解任何一種模式的生活,必有其存在的道理與價值。
我新結識的朋友總喜歡湊在一起談詩,我卻常陷落諳啞狀態,當他們高談闊論時,我總是選擇回溯自己記得的戲中精華,時而會跌入家鄉金門一場又一場遭砲火洗禮的歷史戲碼,那是真實的演出,島民都不能拒演或逃離舞台。我的緘默有時會讓人誤會,包括在戲後我也常是懶得與人熱絡討論什麼的。那為什麼我們又會如此專注、抽絲剝繭的剖析剛看完的一齣戲呢?我想那是因為我們一起交集到一種極致的內在蒼涼吧。
過去我曾經在一部電影中被一句話深深撞擊:『越巨大的不幸,越值得去經歷它』,當時我對這句話深感迷惑,現在似有所悟,但也不見得便有能力去經歷什麼巨大的不幸!
我只喜歡和舊識談詩,以及分享戲後心聲,因他們早已經習慣了我這個人的生活、思考模式。當我在眾人中陷落完全的安靜,他們也是可以接受的。某一個時刻的我之所以必須堅守沉默,乃因當時的我若是勉強發出聲音,那未經沉澱的聲音便會快速反擊向我自己──造成一種巨大的內傷。我說,當我在不想說話、卻又必須說話的時候,我極易與人爭辯,那又會迫使我陷落更深的諳啞,所謂言解不如心解、多言不如少言、少言不如無言﹔當雙方必須在言語之間辛苦互動,那正表示雙方出現了分歧,誠如兩人同行,眼前突然出現了一條岔路,雙方心裡想走的卻是不一樣的方向。這時候,那路也就不純只是一條路了,言語也不是言語了。真正的默契是不發一語,能夠選擇同一個方向,直接並肩而行,甚至眼裡是看不見任何一條歧路的,因為心中只知朝著一個目標篤定前行,然而這樣的境界是可遇不可求的啊。
我的言語總是隨著情緒直接投射、瞬間噴發而出,我相信人們內在的言語是必須經過思考而後才能釋出的,一如文字的呈現。我總是期望自己能夠快速穿過言語本身,而且交談的對方也能和我步調一致。我常常想,當我們被戲中某部分劇情、某個演員的台詞、某個精準的肢體語言深深吸引住時,那表示我們正凝視自己的內在,同時參與了劇中人的故事。我說,我喜歡看戲,身為觀眾的我可以不斷和各式各樣的人溝通、交流,我並不擔心看到爛戲,一齣戲如果在舞台上出現不圓滿的空隙,反而能興發人去思索,去找到更貼近真實、豐富人生的可能。如果一齣戲為求得大眾認同,全戲都以完整、圓滿作目標,將觀眾帶進預設好的過程及結局,那麼私人的感覺也會被強勢的帶走,當觀眾看完這一齣戲,也許一切都配合「完成」了,也獲得了某種滿足,但那戲中的圓滿、理想化的安排,其實反而讓人失去更多,因為觀眾在觀戲中已被誘導放棄思考、迷失自己了。
我說,因為真實的人生是不完美的、狀況百出的,所以如果我們能在戲中看到一些殘缺、不足之處,反而更能接受人生的真實殘酷面。人們實在無須利用任何假象,蒙蔽真實的內在,當我們欣賞一齣戲時,完全無須「佔據」它,只要讓它從心頭流過,催生出自己當下真正的感覺也就夠了。愛一個人也是如此吧,在相愛的過程中,必須存在相對的清楚的認知,以及良性的互動、尊重、珍惜。不要讓對方變成自己回憶中的瑕疵,因為若是存在著這種感覺,亦即在印證,自己曾經選擇錯誤,也背離了人生戲碼的美感追求。
我說,當我們在台下扮演觀眾的角色,即使觸動一些什麼傷痛,也只能暗中拭淚,不能跳上舞台進行真正的哭泣動作。反而笑聲,可以公開坦然的即時宣洩,應和著台上的演出,甚至比台上更為張狂爆笑,這時也不會有人質疑你的過度投入。這也是為何我們走出一場戲,總是快速遺忘了歡笑的部分,而深層的悲傷,卻讓我們記憶深遠,把一條人生路走得更深刻。
有時我們在欣賞一齣戲時,會將自己完全投入劇中,希望與一種神秘合而為一,彷彿這其中存在著一種不可或缺的必然與完成,當我們對人生的抉擇還不夠明確時,我們會更加熱切、渴求藉著看戲來彌補自體的不足。因此悲劇帶給人的慰藉遠甚於喜劇及其他,在欣賞悲劇的同時,人們也正在利用同情與關切來砌築神聖的愛,讓它形成自體的力量,成為心靈中一棵重要的種子。
一齣戲被演出之後,在現實世界中是成功或是失敗,很難真正去界定它,尤其那齣戲如果隱含提醒觀眾,人生必須謹慎,避免重蹈覆轍。而觀眾卻一再勾動自己的經驗,回應以相當的共鳴,那麼這齣戲表面上是成功了,但何嘗不也是失敗了,因為這驗證歷史的悲劇是一再重演的,而人們想要從戲中獲得的,不過是讓自己的懊悔與孤獨減輕罷了。
我說,當一個純稚的孩子在看一齣戲時,他並不知道戲是什麼?當他長大、歷經諸多人生波折,懂得什麼是戲時,他卻已經失去了最純粹的感動了。所以當我們遭遇橫逆、被打擊到啞口無言,卻仍願意選擇進入一齣戲中時,我們應該為自己感到高興,因為這表示夢想繼續陪伴著我們成長,而戲──必然能帶給我們新的省思。
就戲與人生的經歷來說,我們當然要選擇直接面對生活,讓快樂相隨,讓痛苦也進來作客,自自然然的微笑或是發出嘆息。為了追尋這種『自在』,我總是一個人看戲,一個人時精神可鬆可緊,不必承擔外界多餘的負擔,可以細細品嚐戲中的點滴。我常想,當一名觀眾,只需看出問題,並不需要解答問題,因為戲只不過也是利用一個形式,表達出某種思想、理念而已。有時它也是模稜兩可的,並不直接提供任何的指引或答案給人。我也發現,只有透過實際人生經驗去感應戲中劇情,形成一種接近複製的自我投射,才能真正欣賞一齣戲,這齣戲也因被深刻解讀才有了價值。
走出一場戲的隔天,我把一個旅行計劃取消了,之前我之所以想要與一群人嘻嘻哈哈去旅行玩樂,不過是想暫時舒緩哀傷的情緒罷了,但那並不能真正解開我心中的糾結。此刻我真正需要的是更深層的看見,那明透的看見會讓我更有能力去追求我所欲擁有的,它像是一齣未來的戲,暫時沒有劇本、台詞、沒有任何肢體動作的提示,但它存在我心中,只要我帶著「真實的自己」往前行,最後將會抵達我的目標理想。這一齣戲,我必須自編、自導、自演,不管好壞,觀眾喜歡或不喜歡,我都要一直演下去,直至生命終結,才能真正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