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1-29 01:50:57歐陽柏燕

遮蔽的天空〈二〉


這一天,蕭在店中等了大半天,阿烏才回來,旁邊還有依依,原來她的朋友臨時有事,約會往後延了,所以她邀阿烏一起去看電影,阿烏因為林宣的關係,樂得避開一下子,未料蕭提早來了。
蕭很不高興的對阿烏發一頓脾氣,連帶批評教訓依依,別把他們的店當應召站,阿烏覺得蕭話說得太難聽,畢竟依依是客人也是他們的朋友,林宣出面打圓場,阿烏更是生氣,頭一扭拉著依依便離開店。
接下來一個星期,阿烏都沒出現,有時蕭來店中,不管生意忙或不忙,他和林宣兩人都很少說話,似乎這家店少了阿烏這個人,一切也都變得空洞了。

夜裡,林宣獨自面對一屋子沉默的家具,感覺有點孤單淒清,她在櫃子內翻找東西,不意翻出一本黑皮筆記本,那是阿烏寫給蕭看的,整本都是赤裸的心聲,蕭用紅筆做了回應﹔林宣至此才恍然,她所疑慮的事情其實是真實的存在,而且發生得很早,他們倆在她店裡的來往互動,她原來以為是男人之間、哥們的事,結果是暗藏兩人私秘的情事,林宣一頁一頁翻著、讀著,發現蕭早就已經背叛了她,在很久以前。
林宣怔楞了許久,似乎不願意相信、接受眼前的事實,然後她想到櫃子底層的家庭相簿,她找出來翻閱著,眼淚突然一滴一滴落下來。
  林宣想起父親,父親曾經計劃到夜市賣小吃,她陪父親一起去談攤位的事情,很多次都談不成,夜市裡生意最好的是賣成衣的小伙子,父親的體力自然不適合這一途,他說唯一能做的就是賣小吃,希望能頂下一間小店面來做生意。
  林宣不喜歡,她對父親說,夏天的小吃街熱氣騰騰,父親長年存在的呼吸氣官的小毛病,一遇躁熱或空氣不流通,整個人就不對勁,實在不適合在那裡做生意。
  父親鐵齒的說:「我哪有什麼毛病,這是你們自己擺明著偷懶,不願意勞動、怕吃苦……」
  熬不過父親的堅持,林宣只有幫忙,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攤位,付了訂金,父親喜孜孜的去選購各種廚具,包括定做一輛活動式的餐車,可惜剛開業,警察就來取締,為了整頓市容,馬路邊的許多攤位都被強制拆除,父親的夢落了空,人變得鬱鬱寡歡。
  隔了半年,父親生病,變得癡癡傻傻的,給上了年紀的母親帶來許多災難和麻煩。
  「你父親要是有事做的話,就不至於得『老人癡呆症。』」母親常常遺憾的說。
  林宣卻不以為然,人生的幸與不幸,要看持什麼角度去看,誰能讓人生的得失互換呢﹖
  父親整個人變得癡癡傻傻時,居然有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孩子來到家中,說那孩子是父親的骨肉,要求擔負孩子的生活、教育等費用。
  這件意外在家中掀起軒然大波,癡呆的父親完全置身度外,苦的是身邊清醒的人。
  「要不是看他現在這副模樣,我一定和他沒完沒了。」母親說,眼中哀怨、責備皆有。
  後來事情解決了,林宣他們幾個兄弟姊妹研商之後,給了對方一筆錢,要求對方不要再來干擾生病中的父親,父親當時對外界的人事物已經都混淆不清,真正受到影響干擾的是週邊的人,尤其是母親,給對方一筆錢,無非是圖讓母親不要受刺激而已。
  「那孩子真的是你的骨肉嗎﹖」母親追根究底的問父親。
  父親有時點頭,有時搖頭,母親得不到真確的答案,轉而問他們幾個兄弟姊妹,他們都搖頭,不想再談這件事。
「我看是不像,你父親年輕的時候,還人模人樣的,老的時候,背駝了,整
個型才垮下來。」
  林宣沒讓母親知道真相,其實父親和那女人的事,他們幾個兄弟姊妹都曾懷疑過,因為平日省儉的父親有一個階段會主動向他們拿取金錢。

  夜晚,三個女人坐在電視機前,林宣感受到從未有的平靜。
  母親體力差,最先打起磕睡,母親的看護李媽攙她進房裡去睡,回到客廳繼續和林宣看電視、聊天。 
  「李媽,謝謝你,對我媽這麼好。」林宣把一個月的看護費遞給李媽。
  「我才要謝謝你呢,有你媽媽和我作伴,我還賺你的錢。」
  「不要這麼說,你比醫院中任何一個看護還要好,我媽要是沒有你陪伴,日子都不知道要怎麼挨呢。」林宣由衷的說。
  「人老了,確實需要一個伴說說話,日子才不會孤單難挨,失去健康,我和你媽性情投合,能聚在一起挺開心的。」李媽說。 
  林宣點頭,她心裡想,希望自己老的時候也有一個好伴相陪。
  唉!她暗嘆一口氣,眼前的許多難關她都撐得疲憊不堪,還去想未來、老年做什麼?何其漫漫長夜啊,今夕何夕!
  隔日傍晚,林宣攙扶著母親,和李媽一起去散步,她們一慣的路線是沿著河堤公園走,母親的病腿走得慢,李媽也不急,三個人緩緩的漫步,一邊聊天。
  黃昏的公園遠遠望去,瀰漫著一股灰濛的霧氣,走近了,公園反而變清明了,看不見都市明顯的穢氣痕跡,只是鼻間仍聞見一股酸腐味,因為剛下了一場雨的緣故。
  母親和李媽說要坐下來休息一會兒,林宣自己沿著河堤走。
  這裡像是人間的最後一塊淨土,四野蟲鳴鳥叫,夾竹桃圍成一片籬笆,籬笆內是幾畦菜圃,幾個上年紀的老人正在用水桶舀河水來灌溉。
  河對岸是一個綜合運動場,有幾個年輕人在打球,還有孩童在放風箏,四處充滿了青春活力。
  沿河的另一邊尚未完成任何規劃,一堆隨意傾倒的廢土,讓四周散發一片荒涼氣味,只有幾個行動緩慢的老人在散步,河對岸顯得熱鬧許多,各種運動場地和設備都具備,一陣陣嬉戲、歡笑聲不絕於耳傳來。
  林宣看著河水,河水倒映她的身影,再稍遠一點,是母親和李媽的倒影,水中的影子是沒有年齡之分的,看起來都是一個模樣。
  母親總是抱怨說:孩子小的時候像是一隻雛鳥,大人努力的照顧餵養他,希望看見小鳥實實在在的成長,等到他長大了,變成一隻翅膀豐盈的鳥兒,一飛沖天,瞬間便消逝得無影無蹤………林宣最近發現,人一旦存著「保有」之心,最後得到的將是「失落」,當人的肉體一年一年老去,不安的一顆心也越來越孤寂,
這時人會想抓住一點什麼來填補空虛,抓到的卻是更抽象的虛空,看不見也摸不著,讓人更加慌亂空茫,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林宣覺得目前屬於她的最大幸福,就是能和年邁的母親相處在一起。
  有時林宣陪母親看戲,看著舞台上別人的喜怒哀樂、生老病死,她心裡總是百味雜陳﹔過去她看戲,總覺得編劇的筆不是誇張就是強說愁,觸不到她的內心,為了吸引更多觀眾,那些戲總是加入許多辛辣的調味料,掩蓋了真實人生況味,越是叫座的戲,劇情往往是越不自然,叫人看得起雞皮疙瘩,如今經過現實生活的磨難,林宣看戲的心境變了,她已經能夠體貼任何一個人,任何一齣戲,包括阿烏和蕭之間那違乎常情的一齣戲,只要他們倆個人是真心的,她願意從此退出自己的舞台角色,不再參與演出。

  阿烏在風雨中回到家,父親正在起乩。
  廳堂裡冥香味繚繞,這是父親的神壇,他的一方神聖境地。
  父親手舞足蹈中起乩的過程中,眼神飄掠過阿烏,但沒有特別的反應,父親看見他卻等於沒看見,阿烏知道父親從很久以前,眼中就沒有他這個兒子。
  母親拿了一盤水果進神壇來,看見阿烏,說:「颱風來了呢,你平時不知道回來,颱風天才冒雨回來,也不怕危險。」
  母親把水果擺上供桌,雙手合十膜拜,拜好後轉頭對阿烏說:
  「你也來拜一下。」
  阿烏不願意,回答道:「我又不簽六合彩!」
  一群香客聽到了轉頭看她,認識的一個鄰居說:
  「阿烏啊,很久沒看到你呢,你越來越帥了。」
  「他在臺北工作,不住在家裡。」母親替他回答。
  「颱風天放假啊!我孫子今天也不用上學。」香客說。
  阿烏笑笑,沒答話,他跟這些過去的鄰居,越來越沒有話說了。
  「廚房有藥燉排骨湯,你自己去加熱,吃一碗補身。」母親說。
  阿烏吃完排骨湯,不知道要做什麼事﹖獨自坐在房間內,看著玻璃窗外的雨淅瀝嘩啦落不停,香客討論明牌的聲浪從神壇傳進來,那聲勢不輸滂然的颱風雨。
  阿烏不禁後悔回家來,颱風天,留在臺北自己的住處,無聊歸無聊,至少沒有壓力和吵雜聲,一回來,看著滿屋子求神、問卜、求財的人,他發現自己是多餘的一個人,也是唯一不被神眷顧的一個人。
  人真是奇怪的動物啊,不相信自己,反而去相信刻出來的一具無生命的木頭神像,讓它主宰自己的命運,期待它改變自己的人生!
  曾經,阿烏每天恭恭敬敬的敬拜神明,他幫父親磨墨,協助父親替香客畫符,香客虔誠的接下苻令,燒出一撮灰燼,然後帶回家服用,不管是傷風、感冒、頭痛、胃痛,香客們都說吃過香灰後,一切病症都好了。
  阿烏相信父親有一種神力,可以幫助眾人,臨危解厄,父親的神壇香火鼎盛,問吉凶的人川流不息,每次都有人感激涕零的來神壇還願,供奉香火。
  每個來家中神壇上膜拜的香客,都誇讚阿烏孝順、上進,阿烏一直相信,只要有父親,他就一生平安順遂,因為父親是通神的,法力無邊,大家都這麼說,阿烏也相信父親會特別庇護她。
  「你將來可以繼承衣缽,吃這一行飯哦。」父親高興的對阿烏說。
  曾經來找過父親的香客,都變成了他們家的朋友,日常生活遇有不順遂的事,也會來請教父親,能言善道的父親,確實是提供了他們不少意見,因為父親總是耐心的聆聽,這使得父親頗得女香客的緣,她們肚中的愁苦講完了,身上的災厄似乎也消失了大半。
  「其實啊,都是一些心結,有人願意扮演聆聽的角色是很重要的,讓她們盡情說出來,病就好了。」  
  一次,阿烏發現父親和一個女香客私通,就在父親明令不得隨便擅入的一塊禁地,那是父親和神明溝通的所在,也是父親替香客秘密治療的地方。
  發現阿烏撞見他的茍且之事,父親對阿烏解釋說:那是他的神法治療術之一,父親要求阿烏不准告訴母親這件事,阿烏真的一句話也沒說,但他卻再也無法信任父親了,因為父親接二連三的對女香客進行秘密神療,他表面上有一套冠冕堂皇的說辭,其實是食髓知味,嚐到甜頭,善良的信仰再也回不來了。
  阿烏從此了解到:一些人口中所謂的信仰,不過是掩飾自己的軟弱,欺瞞自己追求名利的邪惡面罷了,父親藉神明附身、起乩,收受香火錢的謀生方式,與任何一個營利的行業並沒有任何不同,反而背後還存在著更多為人所不知的邪惡。
  六合彩、大家樂盛行時,父親的行徑儼如一名「神棍」,變質的宗教觀,成了求名牌、發大財的工具,眼看一群逐利小人在家中的神壇進進出出,有了自己的想法的阿烏,開始對父親的所作所為產生極大的不滿。
  發現父親的祕密後,阿烏在家中又住了三個月,他越來越受不了父親的一些觀念、做法,於是興起離開家的念頭。
  一個夜晚,家中的香客盡數散去後,阿烏對父親說他想離家,獨自去追求自己的人生。
  父親大力反對,他說:「現在神壇香火鼎盛,好時機要好好把握,你不要出
去找頭路,你一個爛職校畢業的,能找到什麼好工作,你在家幫我的忙,把握時機,好好賺一筆,將來我留給你的財產不會少的。」
  阿烏說他想要擁有自己全新的生活,他不要賺那種不乾不淨的香火錢…………
  「嫌我不乾淨,你要去過自己的生活﹖你以為生活那麼容易啊﹖你現在不愁吃穿,從來不知道米價,你這一步踏出去,就別想再回來,餓死了,我都不會幫你的………」 
父子倆狠狠吵了一架,不歡而散,阿烏也連夜便離開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