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4-26 11:31:41ok機機

方圓十里

「喀鏘!」

我把些許斑駁掉漆的綠色鐵門關上,走下微微舖了一層灰的樓梯,從三樓到一樓,鎖不起來的公寓大門洩露了這房子的老舊,在開啟門把的剎那,聞到了下雨的味道,出了門,原來仍是微涼的晴朗春夜,四月的空氣,一種潮濕承載著我年輕而不安的心情。邊牽著那臺小而巧的125機車,邊把我全身背包安置好,另外那把跟了我四年的水藍色吉他,廉價的木材卻裝滿我珍貴的青春,也一併上車,等待巷道口的紅綠燈閃了二十次後,離開了。

這裡是南港,大台北市都市計畫的一顆遺珠,二十年來經歷過台灣肥料場的瘴氣洗滌、與內湖交界的垃圾山的上壯麗景緻,還有麵粉場進進出出的大貨車,甚至麵粉場失火時的冉冉黑煙;當101大樓領著台北邁向華麗的科技城,南港似乎理所當然的成為一連串進步下的烈士,如果說每個人有自己的黑暗面,南港大概就是台北的黑暗面之一。如今雖然台肥場的烏賊煙囪拆了,垃圾山變為環保美觀的焚化爐,但那時遺留下來的氣味,生冷微酸的鋼鐵工業味,仍不斷糾纏此地,山上埋著的大學者胡適的文風氣韻,與山下中央研究院裡老學者們的古樸風度,也難以抵擋今日工業科技園區落成後的濃稠工商業氣息。

儘管颱風天淹水,電視新聞永遠只報隔壁北縣的汐止市;儘管年輕人嘻遊台北,永遠只把松山饒河街視為台北東區最後一站,我還是很慶幸我是在南港長大的孩子。這是有些許眷村風骨,卻又因那半生不熟的都市計畫混雜著現代建設的平靜郊區,熟識的人們,宛如一個大社區,包著我整個天真童年與慘綠少年。

小時後家裡開百貨行,一件件的學生制服與生活用品售出,讓家裡的經濟生活無虞,那個年代裡,我們簡直像小型的家樂福,只差生鮮的蔬果。路邊店家一家家連成長廊,電器行、照相館、五金行、鐘錶行,各式各樣應有盡有,每家老闆互相熟識,互相供給生活所需,偶爾來個年終大放送,有如一個自給自足的桃花源社區,我也在這一片安樂長廊呱呱墜地,與電器行的大我兩歲的阿軍成為好朋友,常常從長廊這端追逐到彼端,天真的歡笑聲貫穿整個街坊,鐘錶店的阿奇也加入我們,都沒有兄弟姊妹的我們三人,就這樣從小玩到大,如同兄弟一般。

常常有一人因功課沒做完不能出來玩,其餘兩人就衝到他家看著他把功課做完,阿軍最年長,所以自然扮演了小老師的角色,我們的功課簿上一半難題是他解的,但若是他功課沒做完時,我跟阿奇年紀小什麼也幫不上,只能兩對眼睛滾溜溜地在他書桌旁看他完成作業,往往無形中也成為他的絆腳石;童年是個永遠不會發現幸福的時代。就像人身處最痛苦的時候不會感到痛楚、浸淫在最幸福的一刻也不曾明瞭一般;天真與單純,混著暖爐般溫馨的小社區,儘管不是過著闊家少爺的生活,但我可理直氣壯的說我是溫室裡長大的小孩,在擴建的馬路上玩槍戰、在店家壞掉的招牌上掛籃框投籃、在那條永遠熟悉的長廊追逐、躲貓貓,或因為誰摔了一跤而大哭,家人從店裡跑出來安慰一陣後又繼續追逐起來,每天大家都玩到髒亂且鼻水一把抓才肯回家,這都是童年的權利。

長廊上時常出現一位操外省口音的老人,一頭稀疏雪白的頭髮,眼角那掛著風霜與慈祥的皺紋,永遠的那件樸素的深藍運動外套,和那隻有著柺杖功能的黑色雨傘。小朋友們往往見到他就跑,著實覺得他是怪人一個,總是對著我們喃喃自語,用一種似笑非笑的笑容走近我們。當所有小朋友都跑光的時候,只留我一個人在原地,他親切的伸出蒼白的手,我也舉起白白胖胖的小手跟他握手,單純的我當時只覺得他是一位非常喜愛小孩的孤獨老人,因此後來我每次遇到他都不管其他朋友的勸阻,堅持上前與他握手,久了,阿軍與阿奇也會跟他握手,我記得當我們三人圍著他爭著握時,他臉上有一種光采,充滿愛與慈祥的光采,彷彿他不會再寂寞,我知道的,那是一種打從心底快樂的笑容,隨著白髮飄揚。

當時唯一的一家雜貨店,老闆娘用所謂生意人的「火焰的舌頭」,就是文豪霍桑所指的三吋不爛之舌,街頭巷尾到處跑,哪裡有什麼事發生了絕對逃不過她的耳跟嘴,老王兒子跟誰結婚阿、阿花包的結婚紅包多沒誠意阿、流浪狗黃黃昨天被抓狗隊抓走拉之類等等訊息,因為消息靈通,大家也愛去她那買買飲料、餅乾,順道泡茶聊是非,談笑中她輕鬆地將自己的新產品推銷出去,真是所謂「談笑財生」阿!若她晚個幾年生可能自己早就創個「台膠」之類的國際公司跟王永慶打對台了呢。不過她也曾失誤過,某天在我看到一種巧克力廣告後即刻衝去買,但她卻暫時進不到貨,困窘的她與難過的我四目對望,旋即我的哭聲讓她好一陣子不敢來家裡打擾。好像是每個村裡都一定會有像她這樣的人阿。

南港國小是我整個生活中最扣人心環的一個章節,寬大的操場和連連相排的教室,裝滿一層又一層寶貴的回憶,似乎隨便站在校園裡某一點,都能挖出無限的感動;曾經跌下去過的水池,現在應該是不及我的大腿深了;陽光斜射入教室與走廊,隔著深鎖的窗子我能看到以前充滿天真活力的我正在跟喜歡的女生追逐「你不要跑!」「來阿笨蛋,跑那麼慢!」,也許這是每個小男生在童年時吸引女生注意的方法;抓起操場上的一把土,灑出一片運動會時熱鬧的加油聲,我在場上奮力的跑,頭上綁著天藍緞帶手握著接力棒,追過一個、兩個、三個…全場喝采,可是我不想傳棒,我只想一直跑、一直跑,跑向陽光最亮的那一端,永不停止的跑,直到我如夸父般精疲力竭,跑過的地方就是屬於我的世界,然後欣喜的閉上眼。

時代的變遷是不可免的,「往往是事情改變人,人改變不了事情」,這話越發讓我感到有理。現代化的潮流無止盡的擴散,也如癌細胞般侵襲了這個單純的百年如一日的南港巷道。真正的家樂福一落成開業,小散戶小店家們毫無招架之力,彷彿在原始林丟下大量外來種,生態失衡下,原本那自給自足的小社區已漸不復見,我已經升上國中,家裡經濟競爭不過只得歇業,父母離異欠債加息下,整個家庭算是分崩離析了,來不及揮手跟童年告別,就要面對霸道地湧來的升學壓力,只能無奈的打開自己第一本日記,為兒提時代寫下輓歌,並開始了巔頗的青少年時期。阿軍早再我懵懵懂懂的小學時代漸漸產生化學變化,跟著狐群狗黨,抽煙打架鬧事,我無法相信一個小時後玩到大的玩伴會闖入我所剩無幾的家裡逼我交出我在大豬公裡存的錢,而阿奇也在我被推向國中參考書堆時離開了南港;和藹的白髮老人,仍舊偶爾出沒在店家漸漸凋零的長廊上,從他渙散的眼神中看不出任何神采,看不出任何對我的熟識或情感,彷彿對正值叛逆期的我說道:「急躁而愚蠢的年輕人阿,我記得你小時後可愛的樣子喔,可惜現在已經全部消失了。」街頭巷尾跑的老闆娘奮力抵擋家樂福的競爭,最終還是不治關店,雖然她仍舊四處探聽消息,但再這個時代,她蒐集的題材似乎不再讓人感興趣。

過了三年兵荒馬亂的國中生活,南港隨著我也長大了一點,路多了些,環東大道接上南港路,南港路更大了,捷運站接駁公司一輛開過一輛,摩斯漢堡開在軟體工業園區,麥當勞與家樂福合流,小孩子們跟我們以前一樣愛玩躲貓貓,唯獨場景變了,我們在長廊奔跑,他們在網咖點滑鼠。剛考上建國中學的我,自認在南港這小地方絕對是獨一無二,走起路來像是一種驕矜的生物,也許是驕傲的駝鳥吧,因為我深知在我光鮮亮麗的制服下隱藏了一些污穢與愚蠢,像駝鳥藏著頭,穿了制服上學就以為自己沒有罪惡。那是一個尷尬的歲月,我與南港這塊地越來越不熟,一心只想出去闖,翅膀還沒硬就急著離開這曾經屬於自己的溫暖天地,覺得留在這只是一種拖累;偶然經過南港國小,一樣廣大的操場,但卻寂靜而空無一人,想嘶吼,有股想把以往充滿熱鬧加油聲的操場找回來的衝動。

相信很多人都是一樣的,只要在外地工作求學,偶然想起家鄉,就會發現那是多美好的一片天地,一草一木都可以讓心靈糾結,因為自己的記憶與歲月已經深深烙印在這塊土地,與感情相連結的東西,往往是生命裡最美好卻最不能永恆掌握的事物。

推開斑駁的公寓大門,走上那條曾經貫滿我童年歡笑的長廊,儘管店家已不是當時熟悉的樣貌,但我似乎可以看見當年那個小小的天真的自己,在那招牌下玩著籃球,在路邊跟老人握手,在每一個可以躲起來的角落探出頭來,大喊「躲好了!」。我騎上車,聞到下雨的味道,潮濕的空氣裝著我的一點哀愁與不安,說是為賦新詩強說愁也好,我還是淡淡的與我那把水藍色吉他說著:「嘿,我們要去旅行了,可是你要記得這是我們的家喔。」巷口的紅路燈交互著閃爍,閃爍著我對南港的一切情感,大約閃了二十二次,騎著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