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5-27 23:34:49踐實山人
【書評】奈波爾《大河灣》
書名:《大河灣》
作者:奈波爾(V.S Naipaul)
出版社:台灣天下文化
出版日期:1999年4月
廢墟上的雄偉城堡:非洲中的歐洲
捧著《大河灣》,最先浮現的問題是:該如何去閱讀這個小說文本?當你知道這是一本敘述非洲後殖民時代,歐洲人撤退後,留下一具千瘡百孔的身軀,在等待復原;豈料卻因混亂轆轕的部落戰爭、戀權粗暴的政治、殖民風尚的蔓延,使一個獨立的新興國家仍困陷在動盪與不安之中,就不禁會變得謹慎起來。首先警惕自己,必須注重小說制度性的問題,因小說基本上是與布爾喬亞社會有密切關係,誠如查理士.莫拉澤(Charles Moraze)所說,它事實上已成為西方社會征服世界的一部分,是“布爾喬亞的征服者”(lesbougeois conquerants)。
於是,為能避免過度受小說敘述權威模式的牽引,自然得借用後殖民論述大師薩依德所提出“對位式閱讀”(contrapuntal reading)的概念。在文本脈絡間,釐清政治歷史的現實層面和文化與意識形態精神層面之間的辯證關係,同時試圖理解當作者呈現主題時,何項內容被牽涉發展出來。更重要的是必須提防“東方主義”吊詭的陷阱,檢視小說中描繪的非洲,多少分是以真實歷史經驗為基礎,多少分是通過想像而被創造出來,縱然奈波爾曾經在烏干達待過一個月。
故事主人翁沙林是個印度商人,他的家族世代居於非洲東海岸,沙林為了逃離家族敗落的沈重,毅然驅車往叢林中心,在坐落於大河灣的一座內陸城鎮,經營起一爿店舖。他因而結識了女商人兼女巫的賈貝絲、舒芭與馬赫許大婦、白人學者雷孟達及其妻子伊薇。沙林與伊薇後來在雷孟達不受總統重視,失意當兒,兩人暗渡陳倉。
這是一座剛經過英國人殖民洗禮的城鎮,殖民遺風殘存,四處仍可見詭異的異國情調。像沙林的商人朋友納茲魯丁,打網球、喝紅酒、講法文、戴墨鏡、穿西裝,最可笑的是,他的歐式作風並不是從歐洲學來的(他從未到過歐洲),而是在非洲中部一個城鎮經商時所沾染的。另外還有希腊咖啡館、俱樂部、帝沃里餐廳、英國廣播公司BBC新聞節目、從歐洲及英國運來的報紙、“瑪琪.布蘭德”的名牌衣裳,各種崇尚時髦的殖民風,構成一幅不協調的情景。
在這裡,通過沙林的眼睛,我們看見獨立後的非洲,積極在尋找自己的靈魂,急欲回歸非洲的傳統,但實際上社會的運作模式仍脫離不了殖民體制,後殖民時代的非洲,儼然要在非洲創造一個歐洲,但又顯得有心無力。典型的例子就是與城內貧窮懸殊對比,由有“偉人”之稱的非洲總統建造的“國家園區”。在眾人眼裡,國家園區是“新非洲”及現代城鎮的象徵,住在這裡的青年被喻為“新非洲人”或“新人類”的特殊身分。而到處掛著非洲傳統服裝穿著的總統肖像,已成為所有非洲人的圖象。
在國家園區,他們享受著多姿多采的社交生活,接受外國老師的調教,學習英語會話能力,這些青年非常了解自己的身分及國家對他們的期望,像費迪南,就已經自我預測,未來他將成為非洲一個重要的人物。沙林以第一人稱敘述觀點告訴我們:“在園裡魔幻的氣氛中,在林蔭大道兩旁,在簇新的建築物裡另一個非洲已經被創造出來。”但在園區外,又是另一番景象,陳舊的房子,到處都見貧窮的人,還有大量被摧毀的殖民地雕象與紀念碑,乍看之下,宛如一座廢墟。
薩依德在《文化與帝國主義》把奈波爾與被喻為是“西方人對第三世界觀點的先聲”的康拉德(Joseph Conrad)相提並論,同時批評他在《大河灣》裡設計的修斯曼神父的角色,透露出西方人的優越心態,以為經由西方文明可以使非洲土著同化而歸順於“我們的”文明。這兩點確實具爭議性。首先,英國海洋小說大師康拉德的作品,可說是奈波爾創作靈感源頭。在奈波爾10歲時,就有人將康拉德一部敘述馬來西亞風光的短篇作品《礁湖》(The Lagoon)唸給他聽,文中有關深邃森林與氤氳河域,與《大河灣》剛果河的情境十分相似,更何況奈波爾在第一部非洲作品中篇小說集《自由國度裡》,就約略提及康拉德的名字。(詳文可參陳長房〈忿忘之昇華─奈博爾《河套》(即《大河灣》)敘述創作的變衍),收錄於《閱讀當代世界文學》)。
其次,《大河灣》裡的比利時籍的修斯曼神父,雖然熱愛非洲,但仍是帶有一種獵奇心態,他不惜一切代價,蒐集非洲手工藝品,有意在非洲建造一間博物館。但誠如費迪南的反應:“博物館是歐洲人的玩意兒。非洲人的神,厭棄歐洲人建立的博物館。”可見當地人對它抗拒十分。殖民地的博物館,原具有控制社會記憶,凝聚集體意識的編碼作用,薩依德或許對奈波爾賦予修曼神父角色較優越的文明修養而有所不滿,但奈波爾卻也自省到這種虛榮心的危險性,最後修斯曼神父橫死的結局,證明了他對這個角色的真正看法。
更值得注意的,奈波爾不曾忽略對歷史的反省與建構,並質疑殖民地歷史的真實性。小說裡也充斥著記號學的材料,從一枚郵票、國旗、總統嘉言語錄、聖母像、雕象、紀念碑等,都蘊含特殊的指涉意義,值得細細玩味。最讓人唏噓不已的,是最終國家園區的失敗,證實了國家所謂偉大的建設,只是政治上一場虛妄與荒唐的表演。廢墟上的雄偉城堡,不過是空中樓閣,寓言一則。
奈波爾小傳
奈波爾,1932年出生於千里達島上的一個印度家庭。18歲時,他以獎學金進入英國牛津大學,攻讀英國文學,取得學位後遷居倫敦,服務於英國廣播公司(BBC)。奈波爾的寫作生涯,始於1957年,作品高達20多部,唯中譯本只有《大河灣》及《幽黯國度》兩本。他的作品獲獎無數,如毛姆小說獎、霍桑登獎、史密斯獎,及英國最具聲望的布克獎。奈波爾的小說具有英國傳統小說的寫實風格,筆觸不但幽默,也含銳利的批判與疏離,甚具狄更斯的古典風。
在〈成為一個作家〉中,奈波爾說道:“我覺得,坐下來寫一本書,是很人工的。這么多年來,每當我開始寫一本書(我是說一部想像的作品),這種感覺仍伴隨著我。……我很多書,開始都寫得很人工,自我意識,直到終於有了真實的衝動佔據了我,於是我在一年勞累的波濤上揚帆而去。這仍是一個謎:你意可以在人工的狀態下,觸摸並激起你心靈和記憶最深處的東西。”
奈波爾最受爭議的,是他對回教的見解,他曾在印度及東南亞研究、考察回教,寫了《在信徒的國度》,結果被批評為“不了解回教”。
《幽黯國度》與《大河灣》英文版,分別在1964年及1979年出版。但中譯本卻
遲至2000年5月及1999年4月出版。前者慢了36年,後者慢了20年,這說明了什么?
語錄:
“有時,小小的東西會激發我們從事新的思考。以我個人來說,激發我的竟是一枚郵票。在非洲東岸地區,英國殖民地政府曾經發行好幾套精美的郵票,上面印的是本地的風景和文物,其中有一枚叫‘阿拉伯單桅帆船’。看到這枚郵票,感覺上,就仿佛看見一個外國人指伸出手臂,指著單桅帆船說:‘瞧,這就是本地最具特色的東西囉!’若不是這張郵票,我一輩子都不會好好的看單桅帆船一眼。現在我開始仔細觀察它。每回看見港邊繫著一排單桅帆船,我心裡就想,原來,這是我們這個地區特有的產物。看起來是那么的古雅、可愛,跟停泊在現代碼頭的那些遠洋郵輪和貨船,完全不同,難怪外國人會喜歡上它。’”(頁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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