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刺痛的清醒──追憶溝口雄三先生
2009年6月初夏,為知識放行腳到東京。因查訪一部善本書,第一次和溝口雄三先生見面,有幸參與他和學生每個月舉行一次的《朱子語類》翻譯讀書會。那次討論的主題是《朱子語類》卷94《周子之書.通書》日本版本的譯注問題。首先由任教于東京大學歷史系的小島毅先生的學生先讀一段原文,然後再讀日本的譯注,之後諸位先生們討論如何解讀不同的斷句,哪個意思較為貼切,哪個注釋較有依據與合理等。已76歲的溝口先生,雖然行動有些緩慢,精神仍很好,討論過程中主要是提問與聆聽,再從中提點。沒有緊繃神經的嚴肅氣氛,相反的,卻是如談話般的和樂。通過這樣一種親證的方式,有點瞭解日本學者如何理解經典,以及傳承學問的方式。日本人喜歡用「講談」這兩個字,想來有其傳統,用「講話」與「談天」的方式來討論問題,親切又活潑,氣氛很自在。這樣的討論會,感覺是藉由學問來凝聚大家的情感,三代師生共聚,同論學問,使人生意暢發。讀書會後,大家一塊去吃面,到了麵食館,每個人畢恭畢敬的站在一旁,由師兄小島毅先生來安排大家的座位,我和中國社科院哲學所的張志強是客人,被安排坐在溝口先生旁邊。言談之間,溝口先生提了我在博士班時期針對《中國前近代思想的屈折與展開》所寫的書評〈有『中國』的中國學?〉,說這題目有點意思。其實若非受溝口先生對日本中國學反思的啟發,提出「沒有中國的中國學」的批評,自己也不會特別對研究位置如此的敏感,更不會學習如何清醒的審視知識中的情感問題。
溝口先生住在東京練馬區,距離開會的武藏野大學不遠。一行人陪溝口先生走到地鐵站,就送別了。望著那孱弱與矮小的身軀,慢慢扶著地鐵站樓梯旁的手把,一步一步走向月臺,那樣的身影一直無法讓人忘懷。一年後的7月13號,傳來了溝口先生逝世的消息,雖然仍震驚,但並不覺得意外。在東京見面時,他一直抱歉說身體不好。寄了一封致哀信給溝口先生另一位學生伊東貴之先生,他原來任教于武藏野大學,後來已轉任京都國際日本文化研究中心。不久即收到伊東貴之先生回信說:「感謝您特地來函追悼慰問,甚為感激。您對溝口雄三老師的深切哀悼,一定會慰藉他在天之霊的,又溫暖了我的心。再一次,對您的友情和關心及對溝口老師的厚意,表示衷心感謝,特此致謝您対我的鼓勵。請您多多保重身體,希望今後多多指教,又保持來往。合掌。」這樣一種親切的回信,對初出道的晚輩而言,除了能體會人情滋潤之美,也感悟知識上的交流與往來,如何可以不失人與人之間真切的情意,以及心對心的知識情感。後來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孫歌先生寫了〈送別溝口雄三先生〉悼念長文,被陳光興說可能是一篇最全面介紹溝口學術面貌與思想關懷的文章。誠然,〈送別溝口雄三先生〉一文,透徹的文字與清晰的思辨,勾勒出溝口長期以來的學術與思想關懷,更重要是點明了溝口特殊的工作方式,即「用學術介入思想生產」的方式。
用學術介入思想生產
孫歌會特別注意溝口的工作方式,顯然與中國學界發展語境有關。文革後的中國學界,糾葛在學術與思想之間,學者一般把知識工作與中國當前的問題關聯起來。80年代中國的知識狀況,專注于思想價值重建的問題,例如甘陽提出價值創造論,但後來出現直把思想當成立場的現象。90年代當思想性問題逐漸淡出,學界漸趨關注學術規範化問題,豈知最後卻走向技術規範化的窘境。更可怖的是,規範化的學術竟成為國家統合的權力內容,學界開始失去更多的自由,而某些規範化的學術取得正當性後遂成為學術或文化霸權,這一切都以關懷現實為目的,假學術之名來實行。因此,當孫歌在反思中國學界較習慣性「以思想介入學術生產」的方式,仍存然擺蕩在思想與學術之間,但她所指向的是「學術性的思想問題」而非「思想性的學術問題」的思維,這是她認為溝口在中國歷史或思想史研究留下最可貴的,一種對問題的提問與認識方式。
溝口先生留下來的著作甚多,90年代始開始即有中文翻譯本,例如《中國前近代思想的屈折與展開》、《作為方法與中國》、《中國的思想》等。,也重新翻譯《中國的衝擊》與《中國的公與私.公私》。在2012年即將出版的則有《李卓吾.兩種陽明學》、《中國思想史──宋代至近代》、《中國的歷史脈動》以及《中國的思維世界》。這些著作的問題意識,都貫徹「用學術介入思想生產」的思維方式。例如他所關注的中日知識體的比較,重新考察了天、理、氣、公、私等概念在中國思想與日本思想歷史語境的不同詮釋,從而找到相對化的視點。這樣一種比較方式,主要也是批評二戰以後的日本漢學家,長期以來沒有把「中國」相對化,卻用移情的方式來轉化中國思想與文化經驗,以致出現「沒有中國的中國研究」。可是溝口不只把「中國」看成是「他者」,他還要處理的是,日本學界自明治維新以來,以西方的啟蒙經驗來吸納中國思想文化,許多學者在認識中國文化與思想,一直無法擺脫以西方價值意識作為認識框架的習慣性思維,以歐洲視角來審視中國的問題。這不只關係日本學者如何看待自我與中國、歐洲的關係,也包括了他們對世界認識的方式。由此可瞭解,為何溝口著重于重新考察中國的「近代」意涵,甚至包括中國近代的革命等問題。
所以孫歌指出溝口更深層的思想認識論──「僅僅依靠對西方中國想像的批判、對抗或者修正,無法找到中國的原理」,因為「進入西方思想體系內部建構反西方的敍事策略,與按照西方的思想體系解釋和改造自己歷史的策略一樣,都不能真正與中國原理相遇」(孫歌,2010:258)。然而,溝口不排斥西方的歷史與思想資源,但要讓它們在中國歷史語境裏重新定義。與此同時,溝口選擇了中國思想史為他特殊思維與認識論的開展領域,並且以「求真」作為主要的研究動力。縱然溝口的研究具有很強的現實關懷,可是「溝口學術思想的思想性和現實關懷體現為他學術認識論的針對性,而非現實問題的針對性」(孫歌,2010:260),孫歌的這番提醒,乃是緊扣以上「用學術介入思想生產」的問題意識,也讓我反省過去只認為溝口是具批判性的知識份子,他的學術思想乃直指向日本的現實問題的認識,其實未夠透澈及真切把握他在學術與思想分際所展現的「分寸感」,這在中國語境來說,是要讓「假以學術之名」得以返璞歸真。
歷史事實如在遊動著的魚群
溝口先生另外常為人津津樂道的,是他獨特的歷史意識以及對歷史動力所持的看法。
Edward Hallett Carr)
完稿於2012年2月29日
刊登於《學文》2012年6月
【參考文獻】
溝口雄三(2011)。《中國近現代思想的屈折與展開》。北京:三聯書店。
溝口雄三(2011)。《中國的衝擊》。北京:三聯書店。
溝口雄三(2011)。《作為方法的中國》。北京:三聯書店。
溝口雄三(2011)。《中國的公與私.公私》。北京:三聯書店。
孫歌(2010)。《把握進入歷史的瞬間》。臺北:人間出版社。
Edward Hallett Carr)著、江政寬譯(2009)。《何謂歷史?》。臺北:博雅書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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