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2-28 00:37:24踐實山人
【專欄】學術的門檻,遮蔽了什么?
余英時先生每出版一本書,似乎都成為「話題書」,這有賴於余先生對史料解讀的超強能力,常能在浩瀚龐雜的文獻發現新問題,在方法論上也獨闢蹊徑。其新著《朱熹的歷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近來引發難得一見的討論,目前累積的討論文章,包括余先生兩篇的回應文,已達七篇之多。這些文章分佈在《讀書》、《當代》、《二十一世紀》與《九州學林》,形成了交叉討論的學術空間,繞有趣味。這也說明了,論述或論戰的形成,必有開放的公共空間為其先決條件。
葛兆光在二月份《當代》的文章〈拆了門檻便無內無外:在政治、思想與社會史之間〉,在長達二十個字的標題,即可窺探余新著引起爭議的端倪,即在於那築起內/外之分的「門檻」。內/外指的是內聖與外王。簡單而言,當余先生通過把朱熹作為政治主體,將之置於宋代的歷史脈絡,特注重朱熹在政治活動中的具體實踐時;並以此宣稱理學家最終的歸宿是外王,即已把理學家對內聖與外王的常慣序位,做了一次顛反。
余先生進而提出「內聖外王連續體」的概念,主張「哥白尼式的旋轉」(Copernican revolution),把重於人間秩序重建的「外王」行為置於第一序,而使注重內在道德修養的「內聖」成了第二序。這對目前的理學論述確是構成挑戰,劉述先與楊儒賓的反駁,不足為奇。重點是,其中的爭議點是什么?門檻的建築影響了什么?
質疑「大敘述」的典範
如果詳讀余先生長達兩百多頁的〈緒說〉,即可發現「旋轉」(楊儒賓也稱之為典範的轉移)之始因,出自於對目前理學研究的不滿。余先生多處反覆提醒,理學的研究不能懸浮在政治與文化之上,或「往往采取超時空的方式,不涉具體的歷史情境」,過度側重於心、性、理、氣等觀念的分析與解說。換句話說,必須要注重理學的歷史社會脈絡。
另外,余先生也對所謂的「道統大敘述」(Grand narrative)有所訾言,認為大敘事典範下的研究,把道德性命作為圓滿自足的絕緣體,視在宋代復興的孟子學為「天啟聖衷」,當時的理學家們一躍接上了孟子之心,剔除了士大夫對現實情境的反應;而這中間的轉化,也涉及了佛教內部的變化,北宋佛教也有相當於古文運動的發展,與儒家動向是相互發展,卻常被研究者忽略。
以上所論,雖較是從方法論上著眼,但方法的轉移,勢必影響詮釋的結果。劉述先與楊儒賓所質疑的,雖是內外序位優先性的問題,但最終要捍衛的恐是價值世界的獨立性。像楊儒賓認為許多理學家出入佛老,並非一定是要從中吸取重建秩序的資源,可以是「出自於某種獨立性的宗教情感之要求」,而價值問題也可以是一個獨立關懷的領域。
學術門檻拆得了嗎?
另一值得注意的爭議點,則集中在朱熹是否處在「後王安石時代」問題上。以政治史脈絡而言,余英時從《朱子語類》中啟動了朱熹的歷史記憶,尋找他對王安石「得君行道」的期待,因此使朱熹的政治生活,得以接上王安石的政治理想。
對於這點,葛兆光肯定余先生的細讀與歷史想像,但以目前理學的討論,從哲學思想而言,一般是以「程朱」並稱(特別是程頤),朱熹的思想主要是從程頤中繼承轉化;到底是「王安石──朱熹」還是「程頤──朱熹」,我想這裡頭恐寄托了內聖與外王的兩種理想,余楊各執一端,相對的也遮蔽了另一端。
余先生在回應楊文時「文中有氣」,不平常的用了「栽贓」、「審判官」等嚴厲字眼,究竟是不是被刺中痛處,還是覺得楊之論說扭曲其意,必得讀完余書及所有的討論文章,才好有個說法。但值得深一層思考的是,內聖與外王本來是相依相存,但其位序優先性問題,卻常成爭議,葛兆光用禪家語說「拆了門檻便無內無外」,可是「門檻」真的拆得了嗎?「內」與「外」真的就無法調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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