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2-02 01:38:57踐實山人
【專欄】馬華論述與歷史視界
上週日新紀元學院舉辦了《方修研究論文集》的推介,同時也舉行一場馬華文學史講座會。三篇論文分別引進「歷史記憶」的社會學概念、他者視角下「如何本土性」的書寫可能,以及從對李天葆文本分析的演練,藉以打破史學中空間與時間的限制,從中可以探視年輕學者打破一貫客氣式的評析成規,拒絕奉行阿諛主義,轉而衝擊馬華文學論述與理論邊界,企圖開發更多的討論資源。
我想起了燒芭人─黃錦樹。他與張錦忠、林建國等人組成的旅台學術隊伍,很早就開始反思不能常期性「打游擊式」來討論馬華文學,於是通過不斷理論視域的調整,為馬華論述尋求更多的可能。馬華文學或馬華文學史的內(經典缺席)外(詮釋社群與學術場域)問題,確實必須經過不斷檢閱,逐一的清理,才能重新在華文世界中擺放「馬華」及其「文學」的位置。黃錦樹重構「華人文學」定義及張錦忠的「複系統」說,把人類學視角帶進馬華論述,跨越了更寬廣的解釋邊界,也開拓了理論應用的視野。作為在地的馬華文學批評本土派,如何運用在地的觀點,以理論回應理論,形成一個眾聲喧嘩的論述圈,有助於增加馬華文學討論的理論積累。
事件歷史覆蓋文學特殊性
就文學史討論而言,林建國曾在《方修論》中點出文學史寫作,對方修或那一代人,應許了有關自己身世的答案。然我們從旅台作家們的馬華論述中,可以看見身世溯迴的故事仍未結束。無論是旅台或本土作家,大多數的書寫皆糾葛著國家認同、身份認同問題,在自我位置上不斷挪動、移位。這是馬華文學論述裡重要的隱喻,故事文本的深層寓意。其實,馬華文學或文學史本身,就已包含社會文化的心理意涵,以致在書寫敘事過程中必須召喚歷史,重新活絡自身的記憶,尋找一種「可言說」的資源。「記憶」成為希望寄託所在,歷史通過記憶再現,批評認知活動更要倚重記憶。不過也須警惕,當記憶成為一種神話後,歷史就會被誇大。
陳志鴻在講座會上「以文學論文學」,對歷史時間何以能「安全的」安置不同的文學時間提出質疑。為避免某些作品無法反映過去的歷史意義,無法擺進作者的事件史框架而被犧牲,故主張文學史書寫應取風格為標準,以文學傳統優先於歷史紀錄來書寫一部文學史。這樣的提法,值得深究。突顯文學中時間的可逆性,其實就是要涇渭分明區分「文學」與「歷史」時間觀的差異,這碰觸了歷史敘事學上如何去處理時間可逆性與可斷性的問題。倘若歷史書寫真是一幅有次序時間的連線圖象、重要事件史的舖敘,它如何去處理文學風格時間倒敘的問題?換言之,當作者的史學觀凌駕於文學觀上,事件歷史龐大的身影將覆蓋文學的特殊性,對文學的演進及視界的舖展或將造成某種程度的干擾。
我們看見在一些年輕創作者身上,正游移著這樣的「去歷史化」傾向,在悄悄地進行歷史感的「轉向」,他們把建基於馬華社會的歷史感,轉向文學傳統的歷史源流中。在文學上這種自覺或不自覺對本土歷史的疏離,及對中國文學傳統的回歸與親合,表露怎麼樣的象徵符號?這是頗值得玩味的。像馬華重要作家黎紫書曾表明對家國、民族甚至性別,都不執意,這樣的文化心理帶出了怎么樣的訊息?這與後殖民情境中對歷史採取不信任的態度有無關聯?不相信歷史的連續性,歷史只是一種再現……等。
「借文修史」為撰著構意
為進一步理解,這或許導致我們將發出「甚麼是文學」、「甚麼是歷史」的問號。後現代主義者海登.懷特(HaydenWhite)就認為文史不分家,他認為在挑選史實中為增加敘述的生動與完整,會有意無意在史料剪裁中設置情節,導致史學工作與創作者相差無幾。這種說法挑戰了傳統史學「如實直書」的看法,也動撼了實證史學的信心。黃錦樹說「實證史學的天真在於以為材料自己會說話,孰不知材料是要被鞭打才會說話」,因此注重可令材料招供的理論預設。所以我們不難理解何以方修與楊松年先生的文學史,會被批評為「傳統視域」的實證史學,特別是其以現實主義為理論評鑒,著重作品的歷史面向高於美學價值。這顯示出在扮演歷史轉述者角色上不夠警覺,忽略了文學發展的內在規律。不過方修先生修史意圖是很清楚的,就是以文學來寫歷史。如此而言,將其視為一部馬華社會史又何嘗不可?
中國學者劉夢溪曾評陳寅恪《柳如是別傳》蘊涵「借傳修史」的撰著構意,是以文化史的角度撰寫斷代明清史,而方修的馬華文學史何嘗不是「借文修史」,但他著意的恐是華人歷史大於文學時代歷史,從文學史的眼睛看見了華人抗爭奮鬥的歷史。以文寫史,非以史立文,替作品尋找歷史座標,是為歷史的存在尋找證明,而文學,通過史學家之筆,就進入了歷史的視界。
法國近代史學家古朗治(Fustel de Coulanges) 有句名言說:「在我的歷史著作中,不是我替歷史說話,而是歷史通過我講話。」但這個「我」卻是一個主觀敘述體,反映的是單一的歷史觀,對文學與歷史只有一個中心觀念。須反思的是,文學史書寫能否能存有「異識」?就是集合不同的作家或批評家寫一部文學史?《新劍橋美國文學史》就實踐把不同歷史觀綜合,以期反映出新的歷史研究、文學研究、批評方法等。重寫馬華文學史並非是不可能實踐的任務,也許在這之前,我們需掌握可供討論馬華文學及文學史的有效理論,在舊有基礎上重構新論述與新文學史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