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龜井沒有再回到教室。

學校裡為了田中與龜井當天在走廊上上演的精彩戲碼吵得沸沸揚揚，兩人分手的傳言滿天飛。田中對龜井避不見面，龜井卻為了道重什麼都沒解釋。


道重拿著龜井的書包回家，輕輕開了房門發現龜井倚在床靠牆的角落，手背貼著被田中摑過的臉頰，若有所思地發著呆，連道重進來了都沒發覺。

看著這樣失魂落魄的龜井，道重既心痛又歉疚，但在心底還是有個聲音低低響起，她還是回來了，回到我們的家。這代表她選擇了什麼嗎？道重戰戰兢兢地想著，她昨天是抱著捨棄一切的心情而獻身的呀。

道重輕輕敲了敲龜井的門。

「紗…紗由？」龜井的身體微微震了一下，隨即露出了一貫的淡笑，「抱歉，今天翹課了。」

道重走近，在龜井床邊坐下，傾身輕輕撫過她仍略為紅腫的臉頰，心疼地皺起眉，「痛嗎？」
「…不……」

龜井抬起目光，接觸到道重的，道重俯下了頭，試探性地吻了那昨夜吻遍她全身的唇。

龜井並沒有拒絕，卻在道重接觸到她唇畔的紅豔時吃痛輕輕縮了一下，「抱歉…」道重看見她唇角未癒的傷。

明明不在她們身邊，田中的存在還是強勢地介入了她們之間，道重沒來由地心緊。


龜井回來了，她完全地回到了道重的身邊，她淡如輕風的笑完全為她而展開，只為她一人。道重幾乎、幾乎以為龜井已經是只屬於她一個人的了，只要她沒看到龜井在她回到家時靠著窗邊露出的憂鬱模樣，她幾乎是這麼相信著的。
而她已經連續未到校三天了。


「我今天看到了田中。」

道重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輕輕開了口，卻讓坐在窗台上的龜井一下慌得碰碎了旁邊的花瓶，玻璃碎裂聲清脆地刺耳，粉紅色的玫瑰花苞靜靜地躺在水灘中，那是道重最喜歡的花。

即使早就知道，龜井聽到田中名字時的劇烈反應還是刺傷了道重，但是無所謂，在那一夜之後，她就無法選擇不受傷。

「放學後回教室拿忘了的東西，卻看到她站在妳桌前。」
「紗由。」龜井的聲音帶著顫抖，制止道重繼續說下去。
「好像在哭呢。真可愛。」
「紗由！」龜井低下頭，抿緊了唇，「別再說了……」

「妳為什麼不回去找她！！」道重更激動地吼了回去，「明明喜歡的不是我卻還是以這種形式陪在我身邊，妳以為我會開心嗎？」
「紗由…」
「妳只是同情我嗎？不能放著我不管？妳以為我真的離不開妳嗎，龜井繪里──」道重含淚握緊拳對龜井大吼，跑回房間大力甩上門。

龜井輕輕撿起水灘中的粉色玫瑰，卻不小心被玻璃碎片割破了手，鮮紅的血珠由指尖冒出，龜井輕輕舐去，嘗到了苦澀的鹹味。


「紗由─」龜井輕輕敲了敲道重的房門，轉開門把發現沒鎖，「我進來囉。」

道重裹著粉紅色的被單縮在床上，傳出壓抑著的哽咽聲。

「紗由…記得我們第一次碰面嗎？」龜井坐在道重床邊，道重馬上停止了哭泣。「紗由一定不記得…因為早在我們第一次正式碰面之前，我就見過紗由了噢！」

「紗由一定不知道為什麼我到高中之前一直留著長髮吧。」
「那是因為紗由也是噢。」

龜井細細的嗓音在夜中安靜地瀰漫著，宛如咖啡香四溢，道重靜靜地聽著。

「在好小的時候跟著媽媽出門不知道到了什麼地方，跑到附近的公園玩，第一眼就看到了紗由。大家都在沙丘玩堆沙，只有紗由一個人在旁邊玩鞦韆，那時紗由穿著漂亮的公主裝，黑色的長頭髮好美好美，還有著大大的眼睛，對那時的繪里來說根本是從童話故事中走出來的小公主呢。」

道重聽見了龜井好聽的輕笑聲，不由得心悸。

「還想著那小公主那麼漂亮那麼乾淨，難怪不想跟別人一起玩得髒兮兮的。」
「後來，繪里才開始留長頭髮的噢。」

「搬了家以後，發現媽媽去打招呼的鄰居的小孩，竟然就是那個小公主，妳都不知道我有多開心多緊張呢。而且那時，我也留了和紗由一樣的長髮噢。」

「……我從那時候就一直很喜歡紗由。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到不知該如何是好。」

道重心又一緊，龜井的聲音黯淡了。

「我每天都要藏著自己的心意跟紗由當最要好的朋友，偏偏那些臭男生突然不知道發了什麼瘋似的天天來告白，我被他們弄得心煩意亂，卻又深深羨慕他們。」
「為什麼他們可以這樣無所顧忌地告白，真可笑，明明一點機會都沒有。」

「我才知道真正可笑的其實是自己，紗由。」
「如果能早點說喜歡妳就好了。」

「發現到自己喜歡的是紗由，是漂漂亮亮乾乾淨淨的女孩子而不是班上女同學們談論著的成天在球場上亂跑的臭男生的時候，我好害怕。當我斷然拒絕那個又高又帥的學長時，她們的眼神像是鑽到了我心裡，總覺得她們知道什麼。」

「紗由一定不知道，一直以來我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親吻紗由的。我覺得我自己好卑鄙，又膽小得只敢以這種方式待在妳身邊。對不起…紗由…對不起……」

道重倏地坐起身來，淚流滿面地控訴，「為什麼妳要在這種時候對我講這種話…為什麼要說對不起…為什麼妳當時要剪短頭髮…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一切不能回到過去呢？回到只有妳我的時候，妳還是長髮飄逸的時候……不說喜歡也沒關係呀…只要能一直在妳身邊就好了……妳知道嗎…是妳要我陪著妳啊…繪里……」

「那現在呢？」道重又抬起頭，無力地攀緊龜井的肩頭，對上她染滿憂鬱的眼，「是不是、像那些妳捨棄的戀情一樣，這麼輕易地，就說不愛我了呢……」

「不是的…紗由…」龜井美麗的眼睫輕輕地落下，目光低垂，「從我下定決心剪去短髮的那天，我就決定一輩子將對紗由的感情藏在心底。妳到現在一直是我最重要的人……紗由。」

「但是一切都終將會過去的。」龜井輕聲地嘆息，月光般濛且亮的黑瞳佈滿了惘然，悽悽愴愴。

「不…不……」此時道重已在龜井懷裡痛哭失聲，緊緊地抓著龜井的衣角，哀悼她們錯過了的，還沒開始就結束的戀情，如未綻放就註定要枯萎的玫瑰花苞。

原來龜井早在當時就硬生生地埋葬了自己的愛戀，連帶著道重的一起。

道重在龜井的懷裡哭了一晚，疲倦地睡著了，而龜井整夜未眠，直到天亮了才闔眼。

「里…繪里。」龜井睜開惺忪的眼，道重已穿好制服拿著書包站在她面前，對她綻開了往常般甜美的笑。「繪里…我出門囉。今天…其實我希望妳能去學校的……」此時龜井神智還未完全清醒，以致於漏了道重說這句話時的淡淡哀愁。「不過不去也沒關係的，記得放學後，一定要來，在教室裡，我有話要對妳說。」

「一定要來噢。」
「唔……」看著龜井含糊回應著的可愛模樣，道重極為溫柔地笑了，在龜井唇上留了一個輕輕柔柔的吻。龜井知道的，那是她們的魔法。龜井沒想太多地轉身睡去，那個吻告訴龜井，等她下次睜開眼，她很快又可以看到道重……

道重眷戀地再三回望龜井的睡姿，陽光撒落在她身上，她不捨地將窗簾拉上，才關門離去。


等到龜井再次醒來，已經是下午了。龜井昏昏沉沉地回想著道重早上出門前對她的提醒…放學後在教室裡…在教室裡……！！她突然想起道重說希望她今天去學校時的不對勁神情，急忙抓了床頭的鬧鐘，已經快要放學了！

龜井匆忙梳洗後就出門了，路上已經開始出現放學回家的人潮，龜井朝著大家的方向逆行，總是懶得參加社團活動的她此時全力奔跑著，腦中轉著的全是那個淡淡哀傷的笑容，那個落在她唇上的吻。

猛地拉開教室的拉門，早已空無一人。

龜井喘著氣來到自己座位上，即使幾天沒來桌面還是保持的乾乾淨淨的，而空無一物的抽屜裡靜靜躺了封信：給繪里。

龜井努力平靜自己心跳與呼吸，在上衣上揩了揩手，謹慎地抽出了粉紅色的信紙，那是道重最喜歡的樣式，右上角還有隻小兔子。





繪里：


結果妳今天還是沒來上課，教現代國文的老師氣得說要把妳當掉呢，我坐在位置上笑了，想著就算妳來了也根本不會在乎老師說了什麼，總是笑嘻嘻地巧妙敷衍老師，氣得老師牙癢癢的，讓每個老師都拿妳沒辦法。

這幾天我想了很多，其實大半只是坐在位置上發呆，然後發現我會下意識地望向妳的座位，好幾次我都差點看到了妳回頭對著我笑的模樣，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又不小心失神了。

明明已經決定好了的，為什麼現在才在捨不得呢？
真的，妳好差勁，到昨天才跟我說了那些話，妳要我怎麼笑著離開妳。所以，還好妳沒來，如果又看到妳，我是不是又捨不得離開了呢？而且，哭了就不可愛了，是不是？繪里從小就懂得用這句話哄我的。

是的，妳沒來的這幾天，我辦了轉學。
一直都在猶豫不定著的，是昨天看到了田中之後，才下定決心的。她扶在妳的桌邊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好傷心，看到我時還馬上抹去眼淚，明明很難過，卻還是笑著對我打招呼。

我明明傷了她這麼深，卑鄙地把妳留在我身邊，她還是對我笑了。帶淚的笑是不好看的，我叫她別哭了，她說了聲對不起就跑出去了。

對不起、對不起。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呢？

走在路上被撞到要說對不起，坐車時自己的座位被佔走了請對方起來要說對不起，對著傷害自己的人說對不起。

為什麼會這樣呢，沒犯錯的人反而要道歉。
看著她嬌小的背影，我想著，如果是她，應該可以讓我放心離開。

接下來，繪里，要來說說妳了。

繪里，我似乎在很早之前，就喜歡妳喜歡到不可自拔的地步了。
一直以來，妳什麼事都會跟我說的(除了，除了妳喜歡我)，所以妳背著我偷偷去剪頭髮那天，我好生氣。

所以我說討厭妳的短髮，繪里。因為我覺得妳變了，妳要變了，妳要變成一個我不認識的人，從那時開始，妳也下意識地改變了許多。個性變得更外放，不在他人面前隱藏自己大喇喇的個性，變得更自我中心，我行我素。

但是我發現這一點都不影響我喜歡妳。所以我好生氣。我以為可以以妳剪短頭髮(附帶帶來的改變)來作為討厭妳的憑藉，可是不行。我無力地繼續喜歡著妳，看著妳開始跟一個一個不同的人交往。

後來我發現那些人跟妳交往，不過也就是那個樣子。繪里呀繪里，妳這樣傷人，是不是用以警告我我們的關係只能維持這樣呢？我也一直以為能這樣在妳身邊，就夠了。我沒有勇氣像田中，或那些向妳告白的人那樣追求妳，不過就只是怕自己受傷罷了。妳也是，那樣地隨心所欲地享樂卻不想負責，是不是也只是怕受傷害呢？
繪里，怕受傷的人，是不能喜歡上妳的。

現在看來，如果妳當初剪髮的原因如妳所說的那樣，那麼我會討厭妳的短髮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如果討厭就好了。
如果討厭就好了。

我喜歡妳，繪里，不管是長髮或短髮，一直以來，妳在我心中簡直…簡直美得像女神。我看過維納斯的雕像噢，人們說那是女性美的代表與體現，說了好多好多，我都看不懂。我只知道，妳永遠是我心目中最美的，我的阿芙洛蒂德……

但是妳與我之間還是會有距離的吧，即使我總是在妳身邊最親近的位置，我永遠都無法跨越過去，就像我說的，怕受傷的人啊。

那一晚我抱著不顧一切的心態擁抱妳，強硬地，哀求地，跨越了那道界線，結果終究傷害了自己也傷害了別人，對不起，繪里，我利用了妳對我的好，造成了無法彌補的傷害。但是我不後悔，那一晚會是我最美好的回憶，我不會忘記妳溫柔的吻，以及不變的，風一般的淡笑。

下次再見面時，妳還是會對我笑，對吧？
妳知道的，我最喜歡妳的笑了。




紗由美





龜井忍著不讓淚模糊了視線，粉紅色的小兔子還是不小心被抓皺了，淚水滴落，紙面上的筆跡被暈開。她靠著椅子緩緩滑下，跪在地上，雙肩忍不住地抽動，咬緊牙根不讓自己大哭出聲，直到身後有人走近。

「…繪里。」田中在龜井身旁輕輕蹲下，努力用她嬌小的身軀包住龜井顫抖不止的肩膀。


「麗奈…麗奈…妳會原諒我嗎？紗由…紗由會原諒我嗎？對不起…對不起………」


龜井找尋依靠似地抓緊田中的小手貼在自己額上，終於忍不住痛哭起來。





『我…我叫龜井繪里。』
『我叫道重紗由美，繪里要叫我紗由噢，因為我們以後就是好朋友了啊。』




『我們要一直做好朋友噢！』
『嗯！』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