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之胃終於在抵達倫敦後的第二十九天，因為在同一個夜裡塞進四個甜滋滋的甜甜圈，而不支病倒。

平常不怎麼搭理我的房東太太大概是看我一臉可憐樣，憐憫似地塞給我一瓶胃藥，還細心叮囑我這藥的藥性強，是「嗎啡(morphine)」來的，小心別服用過量。藥水的顏色像水泥，聞起來有些刺鼻，讓我聯想到小時候常去的那家小兒科診所，鋪滿白色磁磚的狹小診間，散發的正是這股味道。

依照用藥指示喝下了兩瓶蓋的藥水後，即使並不覺得餓，還是下樓為自己做了一份簡單的三明治早餐，只爲趕走口腔裡那股難聞的藥水味。房東太太送兩個小孩上學去了，屋裡只剩我一人，四周一片寂靜，廚房牆上掛鐘的滴答聲，此刻聽來有如巨響。陽光從後院的窗戶斜照進來，在餐桌和地板之間映出一大片光亮，原本冰涼的腳底板也因為踩在陽光上頭而感到一陣溫熱。雖然還隱隱感到胃的不適，心情卻是異常平靜。

也許是藥效發揮作用，回房後沒多久一股睡意襲來，連身上的運動外套都還來不及換下，便沉沉睡去。睡夢中，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我一個人搭飛機回到了台灣，還不忘自己正帶著發疼的胃。面對一臉驚訝的親友，我只是平靜地說：「我非得回來一趟不可，治好我的胃痛就走，因為外國的「嗎啡」不太有效……。」

大概是想像力太差的緣故吧，夢裡的場景彷彿只是「倒帶」二十九天前我獨自搭飛機來到倫敦的流程，竟然連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同一套。我看見自己一個人呆坐在候機室的身影，聽見自己用著不流利的英語向希斯洛機場海關解釋此行的目的。儘管事情發生之時並無特別感受，然而在夢裡，卻清楚感受到無比的無助與茫然，彷彿經由夢境才有辦法對自己坦承這點，也藉此釋放一些。不可否認的，夢境對自身所顯露的誠實，有時更勝清醒狀態下的自我認知，我將永遠銘記這趟夢境之旅所給予的撫慰，儘管時光流逝，不管在何時想起，它都將像一股溫熱的血液流竄體內。

我在人群中推著手推車前進，載著行李的手推車咿嘎作響──似乎全世界的機場手推車都是這樣，以至於我分不清我正在來的路上還是去的方向。直到眼前的玻璃自動門開啟，一股濕熱混濁的熱氣撲向我的臉，於是我立刻知道──即使是在夢裡──我回家了。

「晚上，我們去搭摩天輪吧！」趁著和幾個好友一同小聚，我一手端起還在冒著熱氣的擔仔麵，假裝若無其事地這麼提議。大伙都覺得奇怪，平常我對這些人擠人的光觀景點總是一臉不屑，怎會突然在這個時候又變得有興趣了呢？

「Well，你知道的……」我右手夾了雙筷子，隨性而無誤地在碗裡攪和，稀哩呼嚕地向同桌友人解釋：「正因為我只在這裡待三天，所以無論如何得去一趟，就像所有的觀光客那樣……」

「觀光客？呵，你該不會還想去台北101的觀景台看看台北的夜景吧？」

「嗚，假如時間夠的話，是真的該去一趟。」

*** ***

在絢爛夜空中緩慢爬升的摩天輪，惹得我一陣暈眩，原本熟悉的城市開始模糊了起來，夢境中，我感覺眼前的一切有如夢境，迷幻極了……

「已經到了最高點了嗎？」我急切地問朋友。

朋友無奈似地瞟了一眼窗外：「諾，應該是吧。」

「你看，這就是泰晤士河啊，哈哈哈，遠遠看跟淡水河差不多呀，我就說嘛，根本不需要花十六英鎊去搭什麼倫敦眼摩天輪的呀，遠遠看都嘛一樣，遠遠看都嘛一樣，哈哈哈……」我激動地又叫又跳，車廂在半空中晃動得厲害，彷彿隨時都有摔落的可能……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滿身大汗，汗水在乳白色的床單和枕頭上印出一大片，夕陽從百葉窗的隙縫中透了進來，將整個房間佈滿金黃色斜紋。我的眼光在這個狹小潔淨的房間來回搜尋，牆上掛鐘指向四點一刻，附近小學傳來小孩子的嬉笑聲，只可惜失去了語言，我依舊無法從中分辨自己究竟身處何處。

我靜靜躺著，帶點猥褻意味地感受著汗濕和逐漸消退的胃疼，我當然已經明白我還在英國，並沒有搭什麼飛機回台灣，治療什麼他媽的胃痛，但我還是儘可能讓自己盡量維持同一個姿勢，彷彿身體裡有股力量牽制著我，一動就會失去剛剛夢裡的某些東西。

牆上的金黃色斜紋終於漸漸模糊，沒多久整個房間已陷入一片黑暗。我起身開燈，換下汗濕的運動外套，站在房裡唯一的一扇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