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8-20 20:45:58謬卡

霧境夢

  市長府邸的高聳圍牆上方,攀在那枯槁的樹蔓正冒出一片片翠綠嫩葉,久違了的陽光如絲般撒落,正撒落於此,有多久沒見到太陽了呢?他搔了搔帽頂破洞下的髮,回想不起來。
  
  
  陰鬱的天氣,陰鬱的瘦矮男子,頂上破了個洞的圓邊黑帽緊緊地壓著過長而糾結的棕髮,穿著下擺和邊緣磨損得不像樣的破舊長風衣,還有露出一節腳踝的黑褲,腳下踩著一雙爛皮靴,營養不良的身軀,散發出一股濃濃的窮酸味,壓低的帽簷下,是吊著一雙銳利而難馴的雙眼。
  
  
  瘦矮男子的懷中不像藏有東西,但卻奇詭地從風衣裡掏出一台體積不小的黑色相機,機型年代久遠,長鏡頭加閃光燈,外殼磨損得厲害,怖滿大大小小的傷痕;男子將相機高舉過頭,喀喳幾聲,拍下欲拍之景物後,再小心翼翼地將相機收進風衣裡,外表上完全看不出來懷中藏物,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男子來到像是貧民窟的地方,安靜地穿過低俗而喧嘩的賭場、酒吧和妓院,沒人注意他走過,而他身上的錢也從來不夠成為那些場所的客人;他在一棟宛如遭過空襲般的破爛公寓前停下,公寓的四面牆無以完好,破爛的樓梯口前,有隻老態龍鐘的大黃狗趴著顧門,男子扶了扶帽簷,像是對老黃狗示意,並從懷中掏出一塊土司,剝了一半分給牠,老黃狗抬了眼,嘶牙裂嘴地瞬間將那土司大口吞下,快到彷彿沒有任何動作過,在原地趴著好好的沒移動半分,而男子像是沒注意到這一切似的,悄悄地上樓。
  
  
  推開沒門鎖且爛了一半的房門,公寓的屋頂就跟男子的帽頂一樣,破了個大洞,但屋頂破洞總不比帽頂破洞,包括牆壁的破洞,都用上花花綠綠且髒兮兮的帆布遮著,好歹能避點風雨,而屋內所有的家具不多,一張生鏽的行軍床、一張站不穩的木椅、凹陷了的鐵製置物櫃,如此地家徒四壁,連小偷也懶得看上一眼。
  
  
  房內一角,有個以瀝青塗抹過的帆布圍起來的暗房,男子進屋後摘下帽子隨手往椅子的方向一扔,準準地將帽子掛在椅背把上,大口咬下剩餘的土司之後,便自逕往暗房裡洗照片去了。
  
  
  矮瘦男子所存在的,是蒸氣與鋼鐵所構築的城市,四面八方都有隆隆作響的機械運作聲,遠方一根根的煙囪正冒著濃濃的黑煙,把天空燻得透不出陽光,也把整座城市燻得朦朧迷茫,寒風吹不散濃煙的陰暗、冷雨化不開煙霧的厚重,日復一日,月復一月,終年如此。
  
  
  而每個城市都有它僻靜閒適的地方,這裡也不例外,離市中心十公里外的小火車站,緊依著平交道鐵軌旁邊,有間五邊型圓頂建築的咖啡館,店內樸實陳舊,略帶雜亂而不失乾淨的環境,十足地平易近人,總有許多進城裡工廠討生活的作業員或是坐辦公桌的白領們,會中途下站就此外帶咖啡、現成的三明治來吃,再說,城裡的物價素來高,雖然此店與市中心相隔十公里,但在此購買吃食總比城內的店家要實惠得多。
  
  
  店老板是個看上去四十許的高瘦男人,筆挺的中等身形,穿著乾淨光潔的白襯衫和深灰色直條紋西褲,吊著吊帶、打著小領結,黑色尖頭皮鞋永遠光亮,往後梳的黑髮也永遠油亮,嘴上蓄著一撮小鬍子,模樣抖擻又瀟灑,店內沒有任何幫手,但老板卻是靈活熟練地應付早晨客來的尖峰時段,煮著一杯又一杯濃郁飄香的咖啡,在交遞食物與找零之間,也不忘以優雅的微笑迎送往來的客人。
  
  
  忙碌的早晨過後,稍晚,是另一波夜間工作下了工的客人,一般的咖啡和三明治可滿足不了他們,得要大杯啤酒配上熱騰騰的培根香腸煎餅,外加鋪滿起司的烤馬鈴薯和一籃香軟可口的麵包,以犒賞夜間辛苦工作後的自己,而老板仍是唯持他一貫的體面瀟灑,在鍋爐前俐落地變出一盤又一盤的美味餐點,連同啤酒和麵包端上客人桌前。
  
  
  總算順利地打發掉這些個客人,只剩下幾個熟客坐在吧台前喝著飯後咖啡,火車在落地窗外不時地快速駛過,發出轟隆巨響,咖啡館也不時地隨著火車的駛過而振動著,對此習以為常的熟客們喝下一口咖啡,向店主皺了皺眉,店主陪了個笑,隨即識相地在咖啡裡添上適量的白蘭地,彼此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也只有到這時候,店主才得以鬆口氣,恢復悠哉的工作步調,擦拭著每一個剛洗好的杯子,等著一個更熟的熟客上門。
  
  
  近中午時,穿著破舊風衣,戴著圓邊破頂黑帽的矮瘦男子安靜地走進咖啡館,一看到男子出現,彷彿是不成文規訂似的,原本還在吧台逗留的熟客們也都紛紛結帳告辭,穿過男子身側快速走避,霎時間,一股陰森的氛圍籠罩整間咖啡館,店內空無一人客,只有男子和店主,電光閃石地交換了一個充滿默契的眼神。
  
  
  「啊啦啦~」店主先是綻出了一個充滿活力的笑容「每次你一來就都把我的客人都趕跑了,真傷腦筋呦!」,說是這麼說,但說話的語氣以及臉上的表情,一點也不苦惱。
  
  
  男子一言不發並坐定吧台,一點都不怕燙似的,粗魯地大口飲下店主為他端上,剛燒煮好的熱咖啡,沒什麼滋味般地嘖了嘖舌,店主見狀搖了搖頭,作了一個「真不懂得品嚐好咖啡」的嫌惡表情。
  
  
  「又拍了什麼垃圾來啦?」每次男子一來,店主必定是這麼問道,見男子從懷中掏出一疊照片,拍的不外乎是飛繞在垃圾桶周圍的蒼蠅、水溝旁的嘔吐物、野貓屍首上的蛆、爛泥坑、碎了一地玻璃的路燈...這類內容極詭異的照片,讓店主看得聚精會神,深怕漏過細節似地,但也邊看邊搖頭,男子對店主的反應則保持著一言不發,無動於衷。
  
  
  「呦!這張,有意思...」好不容易,看到了一張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照片,店主把那張照片推向前,上面照的,是一張陽光撒落在樹蔓嫩葉上的照片「想不到你這臭小子竟然能在這城市拍到陽光啊~不簡單!不簡單!」店主滿是感慨地想收下那張照片,卻被男子快速奪下收進風衣裡。
  
  
  「好啦好啦,我會給你報酬,10杯免費的特調咖啡怎麼樣?」見男子搖頭,店主撫著小鬍子,不甘願地再多追加5杯,男子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將照片交給店主,而店主如獲至寶的收下照片,將照片釘在後方流理台上的軟木佈告上,跟大小不一的各色便條紙擠在一起,「雖然採用的機率不大,但我會幫你投稿去攝影家雜誌。」店主如此表示。
  
  
  「好啦,現在該說點正經事了。」店主指著那張垃圾桶周圍的蒼蠅照片,背景遠遠地帶到一位豐腴的華服女子正與一男子吻別,很微小,但店主銳利的眼神就是能準確地說出那樣的微小是何人「艾靈頓伯爵夫人疑與其侍衛私通,去盯住他們,拍下更清楚的證據來。」
  
  
  「還有這個...」店主又接著指著一地嘔吐物的照片「這殘渣裡面有消化過後的人肉,神廚餐館就開在那附近,想辦法拍下廚房內的情況...」,光看路面就能判定此路段為何、周圍有那些店家,也是店主的專擅;之後就是這位小鬍子店主翻著其他的照片,一一指出照片中的疑點與事件出處原由,再交由矮個兒攝影師去拍下更明確的畫面,這些看似不經意拍下的照片有將近三成的機率,其暗處或遠處都有它不為人知的秘密可加以探索,這便是矮瘦男子他不可思議之處,亦是他真正的謀生之道,雖然他本人只當成所謂的...巧合。
  
  
  店主將所有內容莫名其妙的照片疊好放整,交還給矮瘦男子,「這次的工作稍微多了點,是,我知道你不愛拍那些像是狗仔般的照片,不過人總是要吃喝總是要討生活嘛,有工作才有金錢,有金錢你才能買底片跟好一點的相紙,才有閒情拍些垃圾嘛~是吧!」,店主溫和的笑容裡吐露出的是帶有諷刺意昧的酸話,男子卻一點也不以為意。
  
  
  男子收妥照片,朝店主點頭示意後準備起身走人,正要走出店門的那一刻,店主拉住他,把一袋東西交到他手中,袋口隱隱冒著熱氣,「剛出爐的奶油餐包,你跟老傢伙分著吃吧。」,老傢伙指的是幫男子顧樓梯口的那隻老邁的大黃狗。
  
  
  矮瘦男子沒聲謝,理所當然地這袋麵包收進風衣內之後便離開,店主目送男子的背影,嘴上喃喃地叨念著:「嘖!還是這麼不討喜。」
  
  
  這裡是蒸氣與鋼鐵所構築的城市,四面八方都有隆隆作響的機械運作聲,遠方一根根的煙囪正冒著濃濃的黑煙,把整座城市燻得朦朧迷茫,寒風吹不散濃煙的陰暗、冷雨化不開煙霧的厚重,曾經有過的陽光,短暫得如同曇花一現,不復存在,攀在市長府邸外圍牆的樹蔓,原本正茂盛的葉芽也逐漸、逐漸地枯黃凋萎,不復生機。
  
  
  那位矮瘦且窮酸的男子,懷中看似無物,卻從風衣裡掏出體積不小的黑色相機,取好角度,謹慎地對準眼前的景物,而樹蔓的最後一片枯葉正要從枝上飄落,緩緩地飄落...喀喳一聲!拍得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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