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6-02 00:16:04沈威廷

宿舍雨景

 

  已經忘記什麼時候開始我的住宿生涯了。從大學到研究所,從高雄到臺北,求學時間大多是住在宿舍裡頭的。印象中,大一時候的我,總覺得宿舍像是青年活動中心,而大學生涯像是營隊。但是,慢慢的,覺得宿舍充滿了一種漂泊的味道,說是流浪太誇張也太矯情,但是從住進宿舍的第一天起,就意味著未來某天必須搬離。一直想知道是什麼讓我必須這樣搬進來,過了一段日子又得搬出去,後來發現答案很老掉牙,就是時間。雖然總覺得時間很寶貴,是一去不復返的,然而久了,便會對時間開始麻痺。有時候坐在咖啡館裡,看著一杯咖啡轉涼,店裡的人潮來來去去,日照西斜,什麼事情也沒做,一天就這樣過去了,一週就這樣消失了。在臺北這個多雨的城市,時間的消逝,可以從漫長而單調的雨聲,淅瀝瀝地流洩出來。

  我住的寢室,窗外有片樹林,風起時響成一片沙沙沙,好似有一群武林高手用輕功飄過。當然,不可能有武林高手的,不過卻有許多人在旁邊的籃球場打球,偶有吹哨聲。坐在宿舍桌前讀書,面容可長成一棵樹,頭髮如氣根扎進地底,好似可以就此天荒地老下去。時間長的彷彿靜止,其實卻在無形中依舊進行著。如果用讀書來計算時間,兩百多頁的書,大約四小時可以讀完,打開第一頁,等到合上書本時,二百四十分鐘就在窸窸窣窣的翻頁聲中,靜悄悄地流了過去。時間像是擁擠的人潮,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讀了四百頁的書,日升也日落了。

  日之升落,我見不到,因為寢室窗戶向北,見不到太陽,不過可以遠眺一零一,以及近看景美溪邊的住家。天氣不錯時,可以看見陽光靜靜地灑落在房屋上、河面上,大地像是灑了層金粉,但是陽光不會照進房裡,遠方有陽光,陽光很遙遠,我只能在窗前,讓眼睛曬太陽。陽光總是略顯蕭瑟。晚上時,在宿舍一樓可以看夜景。朝北邊望去,可以看見一片山,在山壁曲折中,國道截彎取直地鑲嵌在上面。這邊夜景很簡單,就只有車輛來來回回,拖曳出一條筆直的燈光,迤邐而去,好像在看另外一個世界。我站在這邊,可以感受那遙遠的呼嘯,以及隱藏其中的忙碌。另一側可以看見景美溪對岸有如灌木叢的公寓住宅,櫛比鱗次,那端的秀朗橋從房屋交錯中的地方延伸過來,而穿插裡頭的巷弄隱身不見,只能隱隱聽見聲音而已。秀朗橋上的車輛稀稀落落地往來此岸彼岸,這邊的夜景是靜態的,只能看見公寓每層樓散發的燈火

  連接宿舍和外面世界的道路,即使是晴天,路邊總有水漬,好像不曾乾似的,有時候太陽很大,天氣很熱,路邊雜草堆還是有水灘。木柵多雨,整個宿舍被潮濕環繞著,而臺北更是一顆巨大的雨珠,總是潮濕而迷濛。這是寂寞的開始。寂寞瞬間鋪天蓋地襲擊而來,這猛烈的力道就蘊藏在雨水裡。在陰冷的雨季,無人的空盪屋子裡,我隔著窗戶向外望去,天地是滂沱,面前的窗戶像是真空般,橫亙在我和雨之間。下雨好像是自天空垂降了一廉屏風,把我跟外面的世界隔絕,而外面的世界應該是陽光普照。雨點撞擊著遠方柏油路、敲打門窗以及長廊地板,偶爾,有風將雨送進窗內。雨滴落在窗上,窗外風景像是未乾的水墨畫,彷彿可以沾到一大片墨漬,甚至可以擰出一桶水。密雲遮斷了天空和世界的連繫,才兩三點的時候就像是夜晚。忘了發呆了多久,是否又睡著了。後來雨就停了,也許沒有停。

  剛到臺北時,一直下雨的天氣讓我不能適應。我不是很怕冷,但是很討厭一直下雨,下個沒完,有時候一次下個兩週也不是稀有的事。木柵靠山,溼氣更重,空氣都是水氣瀰漫,房間裡不管家具書本還是其他,摸上去都感濕涼。陰雨綿綿,甚至帶上些許悽楚。旅居台北一段時日後,逐漸感到陰雨的好處,陰鬱中自有一番肅穆。景美溪水量變多,不再乾枯,水聲淙淙,聽起來跟雨聲不同。然而聽久,也就一樣了。河道很長,河水很寂寥,想起杜甫說的魚龍寂寞秋江冷。

  雨聲簌簌,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叨叨絮絮不停,雨勢不大,不過卻綿綿不絕如縷,聽著雨聲睡去,醒來了雨聲依舊,甚至連天色仍然灰暗。日子就這麼過,每天過日子,也似沒有過,感覺全世界只有我一人,熙熙攘攘紛紛擾擾,都與我無關,其實卻不是如我想像,想灑然卻灑然不起來。看似容易,其實難過。每晚就著雨聲最難入眠,枕著孤獨,每夜展轉,客次之情,簡直泫然。也許以後,打開我在這時間讀過的書,只聽到雨聲。我想到夏宇說愛斯基摩人烤雪來聽的故事。

  宿舍走廊的窗戶是用已經鏤空的石頭來堆砌的,無法關起來,冬天寒風就這樣肆無忌憚地直接吹進來,整個走廊呼呼作響,此時整棟宿舍彷彿是支洞簫,其聲嗚嗚然,嗚咽整個雨季。雨季是清寂。夜晚華燈正熾時候,整個城市相當美艷,好像在看無聲電影,無論怎樣仔細努力都聽不到任何聲響,因為這畫面被重重雨絲裹住。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佇立在路燈下,雨線飄了許久,終於落在地上。在無聲清寂的夜晚,雨水在注視之下,下得相當緩慢。

  突如其來的雨落下時,人群便作蟻散,行人紛紛躲某處得以遮雨的地方,紛紛站在騎樓或角落裡,昂首、低頭,看雨落下的形狀,聽雨的聲音,任由雨將我們困在此處。鮮少人是真的可以吟嘯且徐行。當然也有人不疾不徐地撐起傘,走在泥濘的街道上,踩濺一灘灘水漥,離去。有次要出門之時,看窗外飄細雨,撐把了傘出去,所見之人沒有人撐傘,於是趕忙把傘收起,任由若有似無的雨滴落在髮上,在昏黃路燈照射下,但見一片金線漫天飛舞。

  遠方有朋寫信來,信上有高雄溫暖的陽光和西子灣的波浪。問道,生活過的如何?我回信曰。早上,可以聽到球場運球投籃的聲音。每一小時可以聽到校車駛過的引擎車。接著是電風扇轉動。書本翻頁的聲響。還有敲打鍵盤的聲音。晚上九點半可以聽到到垃圾車的音樂。開門。關門。洗澡。嘩啦啦。室友回來了。哈囉。手機響起。鈴鈴鈴。喂。刷牙。呼嚕嚕。啪搭。關燈。晚安。有次室友擤著鼻涕問我,高雄有這樣冷嗎?我說道,還好,不過倒是鮮少下雨的。

  我在凌亂堆滿東西的書桌上擺了一本小說,檯燈擁有一角的光亮,書一頁一頁翻過,室友發出輕微鼾聲,自山上穿透過雨水,遠遠送出,天地都靜止,只是下著雨,偶爾有幾聲狗吠,迅速地歸於平靜。不久之後,我也就寢,檯燈棄守僅有的一片光亮。雨還在下。醒來時雨應該停了。我躺在床上,把頭微微抬起,可以看見窗外有樹,以及樹葉,樹葉縫隙中可以看見燈光,燈光與樹葉之間有時會有雨,滴滴答答伴我入眠。接下來,我就聽不到了,應該是廣闊無際的雨打寂寥,風吹樹濤。

 

 

國立政治大學九十七學年度道南文學獎現代散文第一名

 

 

 

 

 

得獎感言

  過去是首詩。

  有人說這篇文章像支寂寞的歌,偶爾還可以哼上兩句。那麼,雨聲可能是主旋律。聽雨聲覆蓋整個城市時,我卻無法睡去,想來是今夜無酒。再多的愁緒,無處傾排,也只好鬱結為文。

  這篇文章如生活一般平淡,當中沒有任何隱喻,只是一天又一天,而晴雨是僅有的差別。在面對悠悠的時光,什麼似乎都不存在了,回過神來才發現,旁邊事物變了許多,然而亦只是天地。此時,連宿舍生活中朝夕相處的室友,面貌已經模糊,我也逐漸淡去。

  這次得獎是朵美麗的浪花,但願未來是綿延的海岸線。

 

 

威廷 2010-12-29 14:05:01

感謝耕華,讓我終於拿到了作品集。

站長 2009-11-05 15:41:57

文章後面附了得獎感言。

2009-06-12 17:06:53

哦是那位粉絲嗎

版主回應
喜歡我文章的
就是我的支持者
謝謝你們
2009-06-13 00:3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