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2008名家小說展》戰爭是美麗的
《2008名家小說展》戰爭是美麗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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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秋雨綿綿的黃昏,來自花蓮的兩位太魯閣族原住民,依照約定再次造訪無絃琴子,他們前來借走橫山月姬生前收藏的日治時期的寫真去翻拍。 無絃琴子捧上幾本家庭寫真帖供他們挑選,以為他們會對范姜義明的那本《台灣寫真帖》感到興趣,沒想到兩人只稍稍翻了一下,隨即放下。他們覺得難得珍貴的,還是橫山家族在立霧山駐在所的生活點滴,退休的山地警察為找不到橫山新藏帶領的那次上山打獵的留影而感到失望。 他的不十分純正的日語尾音使無絃琴子想起那個種樹的男子,有二十多年了吧,那一次她為母親回花蓮,偶然在路上遇到的。找不到月姬記憶中的吉野移民村弓橋。無絃琴子怏怏地折回花蓮市區,途中一輛卡車緩緩停在她身旁,開車的就是種樹的人,他剛到山裡種完樹栽,看到在村路獨行的無絃琴子,主動停下車要載她一程。 他自稱是個開砂石車的司機,為了紀念去世的母親,十年前開始到山上空地種樹,先在自己家中後院培育樹苗,一有空就載著樹栽上山,他種的樹最高的已經長到三層樓高。 他種樹是為了盡一己之力保護花蓮的水土。 「蘇花公路日本人蓋的碉堡,到現在還屹立不倒,就是因為四周都被樹木圍住。」 他常去探望他手植的樹,像看著自己的孩子長大。種樹的男子有兩個女兒。 「大女兒剛出嫁,我給她一隻皮箱當嫁妝,裡面裝著她從小到大學、研究所的成績單、作文、圖畫、勞作、獎狀、文憑……一張也沒漏掉……」 他出生高雄,父親把他和棉被一起扛在肩上,走了十多天才到花蓮落戶。 知道無絃琴子是日本人,種樹的男子告訴她,戰爭期間花蓮近郊一共有四個軍機場。 「一個是假的,我們在公學校上勞作課,學生用銀箔貼在假的飛機身上,美軍從天上看下來,哇,那麼多飛機,日本軍力很強!」 他說空襲時,連美崙山附近的高爾夫球場都拿來種芋頭、番薯,提煉酒精做燃料。 看來客廳裡這兩個原住民挑選要借去翻拍的寫真得花上一些時候,等待中,無絃琴子還是克制不住的打開櫥櫃取出那半瓶約翰走路威士忌,沙發上的兩人尋著瓶開溢出的酒香抬起頭來,無絃琴子只好替兩人各倒一杯,說是給他們驅逐寒意。 兩人不約而同的把頭一仰,舉杯一口氣乾掉了威士忌,四隻眼睛望向桌上的酒瓶,無絃琴子又各自倒了一次酒,依然是仰頭一口喝乾。她索性把酒瓶放到他們面前,退休的山地警察也真的不客氣地拔開瓶塞,為他自己和同伴倒酒,兩人對飲起來。 酒精下肚,他不再像剛進門時那麼拘謹了,拿著酒杯站起身,趨前去看牆上一張放大的彩色寫真,一件日本男童和服的背面,和服上織著兩個穿軍裝打扮成小戰士的男孩,仰望天上的金色風箏,日本人以它象徵神話中的始祖天照大神,祂正率領戰士們去征服敵人,小和服上顯出「八紘一宇」的字眼。 這件和服是為慶祝日本誕生二千六百年而織的,那一年正是大東亞戰爭前夕的1940年。無絃琴子在Wearing Propaganda展覽的和服中選了這一件攝影放大掛在家中,把自己想像成就是在這東亞歷史、東亞人民命運轉折點的一年出生的。至於她的生父是誰,將是永遠的懸案吧! 「如果不是出生太晚,沒趕上戰爭,」退休山地警察望著圖片,喃喃地說:「也許我也會立下血書加入高砂義勇軍吧!」 他指著喝了酒後,不再那麼一臉桀驁不馴的同伴,告訴無絃琴子:「他的名字叫『黑帶』,小時候父親問他長大後想做什麼,他回答想當勇敢的軍人,就給他取名黑帶。」 仰頭喝乾最後一滴威士忌,酒酣耳熱,退休的山地警察突然唱起日本軍出征攻打敵人的軍歌,開始的時候聲音不是很大,接著愈唱愈大聲,邊唱邊揮動手臂,踏起軍人行軍的步伐。 高砂義勇隊勇敢敏捷,涉渡山間,到南洋菲律賓叢林開闢戰爭道路,不畏艱苦忠心耿耿,當軍伕背著日本人的米糧,寧願自己餓死,也不敢私自食用軍糧。 微醺的無絃琴子記起花蓮那個種樹的男子,問她想不想去松園看那幾十株大松樹。 戰爭末期,神風特攻隊出發前到松園受訓,接受為天皇效命的日本精神教育。這些剛從飛行學校畢業十六、七歲的本島青年,頭上綁著白布,上面用鮮血染成日本的太陽旗,個個視死如歸,接過陪酒藝妓遞過來的酒乾杯,眼睛含著淚水唱軍歌。 種樹的男子小時候看過他們,這些「護國的神」出發前在街上帶著女人自由地散步,到指定的料理店吃喝都不必付錢,他說,日本軍人遇到神風特攻隊的隊員,不分階級都得向他們敬禮。 好容易將客人送出門,無絃琴子把沒被借走的寫真帖放回母親的遺物堆中,觸目看到那個淺褐色長方形的帖紙紙盒,那天她翻尋橫山家族的寫真帖時,無意之間發現這麼一個紙盒壓在極隱密的角落,好像不願意被驚動似的。 這古風包裝的帖紙盒盒子上反白的水草圖繪有點泛黃,年深日久的歲月痕跡。 隔著包裝紙,無絃琴子摸摸它,掂一掂有點重量,她直覺地以為紙盒內裝著母親月姬早年在花蓮的洋裁設計圖,小心翼翼地捧出儲藏室,放在桌上拂去灰塵,打開紙捻。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紙盒內裝的竟然是一條女裝和服的腰帶,而且是少見的雙層腰帶。 過去兩年,無絃琴子為Wearing Propaganda整理展覽目錄,學習了不少日本傳統絲綢的知識,她一看這米黃顏色的染絲,即知是織工用家庭的手織機織的,這種織法出自京都上京區的西陣,那地方自古以來即以生產綢緞織錦出名,女孩子四、五歲就學繅絲,與六、七十歲的老太婆祖孫對坐幹活,男孩十一、二歲開始練習操作機器,當織匠為業。 雙層腰帶製作的難度很大,西陣只有少數的織工才有這種技術。無絃琴子打開腰帶後面鼓形的圖案,觸目是左右各有一排黑衣持槍的軍人,中間的行軍士兵則身著紅衣,為首的揮著手上的太陽旗。 沒想到母親月姬也曾以身體為展覽的舞台,為日本軍國主義政府宣揚大東亞共榮圈的理念。轉念一想,母親繫過這條腰帶嗎?捏著紙捻,無絃琴子懷疑,記憶中,月姬從來是穿洋裝的,即使到了晚年也沒改變過她穿衣的習慣。倒是她的外祖母綾子有生之年只穿和服,而且到了年紀很大還是很講究所繫的腰帶與和服的顏色質料是否諧調,繫起來是否稱心舒服,至於和服彩繪的圖案配合四季變化的講究,更是不在話下。 也只有她的外祖母才會有這份心意,專程找到京都優秀的織工用水彩染絲的顏色,別出心裁織出高難度的雙層腰帶來呼應軍國主義政府宣揚戰爭吧! 無絃琴子推斷,綾子一定是為了月姬而找人織這條腰帶的,所織的圖案也是由她選定的。拜師學過和裁的橫山綾子一定懂得和服上繪飾的圖案本來就具有象徵意味,和尚、神社主事道袍上的神聖圖形,具有驅魔避邪的作用;戰爭期間,後方百姓穿上繪有皇軍、日之丸國旗的和服,也相信可避免受到傷害,能夠逐暗淨魔。前線戰爭正酣,後方人心不穩,敵人夜裡登陸強姦婦女的謠言四起,做母親的讓女兒繫上這條腰帶,兼具保護及愛國不落人後的雙重作用。 無絃琴子撫摸這條美麗如新的腰帶,滑不留手柔軟的絲織質地,雖然是幾何形持槍的軍隊,但設計師的表現手法充滿了審美品味,並非直接宣傳戰爭,而是將之與日本傳統和服的複雜圖飾形式融合為一體。編撰展覽目錄過程中,無絃琴子發現男人穿的和服及外褂,男童穿去神社祭拜的禮服,設計師也都力圖將戰爭美學化,槍砲機關槍的焰火,蘭花一樣點綴在燒焦的草原上,轟炸機投下的炸彈升起螺旋狀的濃煙,也被處理得如煙如幻。 戰爭是美麗的。 日本作家保田與重郎寫了《作為藝術的戰爭》,為了藝術,何妨世界毀滅。法西斯主義說道。 為「Wearing Propaganda」展覽撰寫文章論述的學者指出,明治維新以來經過現代化洗禮的日本,第一次用鋼鐵製造堅硬的槍炮、坦克戰艦,消滅被妖魔化的敵人,大東亞共榮圈的烏托邦建立在日本軍士駕馭這些鋼鐵製造的武器之上,他引用義大利詩人馬利奈蒂「戰爭是美麗的」宣言來詮釋日本軍國主義的暴力戰爭美學心態: 戰爭是美麗的,因為它通過防毒面具、嚇人的機關槍、火焰噴射器、小型坦克等手段確立了人對被制服的機器的支配。戰爭是美的,因為它開創了我們夢寐以求的把人類身體金屬化的偉業。戰爭是美的,因為它為鮮花盛開的牧場增添了機關槍這種暴怒的蘭花。戰爭是美的,因為它把機槍火力、火炮轟鳴、停火、芳秀與腐屍的惡臭一同匯成了一部交響曲。戰爭是美的,因為它創造了一種新的建築風格,比如巨大的坦克,飛行編隊的幾何構圖,燃燒的村莊冒出的盤旋上升的濃煙,還有其他許多東西…… 期待戰爭提供感官知覺的藝術滿足,人們穿上宣揚戰爭美學的和服,衣服與身體直接接觸摩擦,好像有靈魂,會耳語,附到身上來,從皮膚的表層進入體內,交互感應,轉化穿它的人的意識,接受催眠的召喚,開始相信戰爭是美麗的,變成為潛在意識,進一步把人蛻化為衣中人。 戰爭是美麗的。 帶著酒意,無絃琴子捧起這條母親曾經觸摸過的腰帶,放在鼻尖下聞嗅,希望從殘存的氣味聞嗅出母親的味道,聞著聞著,彷彿感到一種氛圍從腰帶飄散開來,將整個時空、歷史、鄉愁、家族的感情匯集起來,把她團團包圍住。情不自禁地,無絃琴子打開這條長長的腰帶,把它圍在自己的腰間,像她母親從前一樣,她以為這是參與、接近母親的唯一的方式。有記憶以來,她從來不記得有過坐在母親腿上,由她摟著,聞到她胸懷飄出來的氣味。 繫上腰帶的她,與母親合而為一。 當天晚上,無絃琴子作了一個夢,夢見東京街頭人潮洶湧,對著一面奇大無比的大東亞共榮圈地圖,高喊皇軍萬歲、天皇萬歲萬歲,無絃琴子也夾在人群當中,她發現不分男女個個腰間繫著和她一模一樣的腰帶。 【2008/01/12 聯合報】@ http://udn.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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