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中的貝克特是不笑的，深鎖眉頭、皺褶縱橫的削瘦臉頰，但熟悉了作品，就知道他心是滾燙的！他是人類歷史上最奇特的劇場人之一……

學生約我看戲。

身為劇場人，我看戲在情勢上分成四種：一，戲的成敗與我不相干，我也是普通觀眾，可以感動、可以取笑、可以罵。二，戲的創作或演出者與我有瓜葛，或是老師、或是同學、或是學生、或是朋友，我可以專心看，也可以不專心看，但是日後人家問到我的時候，評論要得體。三，朋友排戲，請我到排演場看，並且要聽意見，這個，偶爾還可以王二麻子。四，看學生排戲，這個壓力最大！一定要專心看，要提意見，尤其要提建設性的意見。

北藝大戲劇系是我的母校，有著一個教學結構上的傳統：學院制與師徒制並行。簡單說，老師除了上課，還得為特定數量的學生多擔負些學習上的責任。我這學年收了一個徒兒，不同於以往，超過了我主修編劇的經驗，她主修表演。

小女生演了同學導的戲，請我看排戲，而且要意見。看！這麼主動進取的學生，大學裡不多了吧！

他們排的是貝克特（Samuel Beckett, 1907-1989）的四個短劇。1989年春天，賴聲川老師領導戲劇系，在中影文化城的一座四合院裡，演出過同一個作者的六個短劇，《落腳聲．古厝中的貝克特》，當時擔任演員的學生有十來個，現在一提，大家都認識的有：蕭艾、王琄、張玉嬿、吳倩蓮、郎祖筠……當然有我，副導是陳立華和鴻鴻，不說大家恐怕一時沒想到，這幫人「夢幻組合」，居然同一時間在同一所大學念書。那一年，宋少卿剛進來念大一，與他同班的陳湘琪、曹安徽、林如萍，留校任教，都是當下學生的師表，說起當年的大開眼界，莫不令人嘖嘖稱奇。

這些訊息，當然給現在的學生帶來頗大的壓力，要做到多好，才不會被「前人」比下去？要多努力，才不會被紀錄擠壓到不能喘息？

他們請我看排戲是個聰明的抉擇，我去看了排戲是個浪漫的行為。場中，小朋友們舉手投足間，我的眼中飄過當年……王琄身著納粹軍裝，戴著墨鏡；倩蓮一身銀灰色的清朝貴婦裝；阿郎披掛甲冑，在水榭亭台飄然游移；我與蕭艾、玉嬿，一臉粉白如石膏的面容，忍著樑上朽木飛出的白蟻，一起咀嚼著拗口艱深的文本……技術組的同學們點亮了整座院落裡的蠟燭……啊……都過去二十年了呀……

戲排完，我說了許多細節，好讓學生繼續加油，最重要的，我對他們說：忠誠面對戲劇名著，做一個有教養的劇場人，好好幹，二十年後，你們也同樣擁有一段既傲人、又浪漫的記憶。

照片中的貝克特是不笑的，深鎖眉頭、皺褶縱橫的削瘦臉頰，但熟悉了作品，就知道他心是滾燙的！他是人類歷史上最奇特的劇場人之一，演他的作品，對了、錯了、好了、壞了……他的表情都不會變，就那麼冷峻地盯著你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