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4-02 17:58:47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當我們都還活著

 

當我們都還活著

當我們都還活著

◎楊明 圖◎吳孟芸

深秋,難得午後陽光不要錢似地大把大把潑在這城市裡,車經過濱河路,車窗外河邊並列著一排銀杏樹,陽光下金黃色的葉片更顯耀眼,彷彿數百隻小手伸向藍色的天空,黃燦燦的銀杏葉胡亂搔著,天空禁不住笑了起來,雲朵一掃而空,銀杏葉仍在風裡顫著,陽光那麼好,車窗裡的我也感到溫暖。這時候收音機裡傳來梅艷芳的歌聲:「女人花搖曳在紅塵中,女人花隨風輕輕擺動……」陽光華美銀杏鮮豔的秋日午後,就這樣,死亡隨著歌聲突然襲上原本閒散的心緒。兩年前的冬日夜晚,在台北東區一家夜店,也是突然聽到這一首歌,L突然說,再過兩天就是梅艷芳的忌日,我隨口問,你怎麼會記得?L回答,因為和我父親的忌日只差一天。我怔了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麼,L自顧自又說,我很欣賞梅艷芳,面對疾病,面對死亡,她那麼勇敢,一直戰鬥到最後一刻。我原以為有些厭世的L說,我看不起選擇自殺的人。

那是我認識L後,唯一一次聽他談起死亡,他小說中的人物卻又讓人覺得活得不耐煩。

對於死亡的體悟

大約是十年前吧,我在報上看到大學同學S的名字,出現在一場車禍的報導中,S開車帶著五歲的女兒在高速公路上發生車禍,女兒摔出車外,當場死亡,S倒是只受了輕傷。我放下報紙,撥了幾個電話給昔時的同學,問問是否有人知悉這起事端的詳細情形,畢業後我和S完全沒有聯絡,只知道他當了牧師,那是他大學時便已立定的志向。可能是牧師生活和上班族畢竟有些差異,幾個我有連繫的同學竟都和他失去聯絡,大二時S是班代,大三時S是系學會會長,怎麼畢業後和大家全失去聯絡了,後來輾轉詢問,總算有同學打聽到了,S開車,女兒撒嬌就坐在他腿上,換言之,女兒沒繫安全帶,而是隔阻在S和方向盤之間。因為所有人都不知道可以用什麼話語安慰S,他的心裡除了巨大的哀痛,還有懊悔吧,如果他讓女兒坐在後座並繫上安全帶,是不是她就不會死?我們沒去看S,因為想不出能稍稍安慰他的話語。反倒是因為S喪女,平日疏於問候的同學間意外有過的一場連繫,知道了不少人的近況,這些我想S都沒有機會知道了。

想不到,後來我還是和S重逢了。我們兩人大學畢業後首度再見,是在我公公的告別式上,他是前來主持追悼會的牧師,講壇後的他顯得成熟練達,但是下了講壇聊起過往,他還是和以前一樣,眼神中有些許調皮,鄉下頑童式的靈動與樸實。我沒提起他失去女兒的事,但是穿著牧師服站在講壇後面的他說到,先我們離世的親人並不是離開我們,公公雖然走了,但是他還是愛著婆婆,愛著我們一家人,公公只是像過往用一生來照顧家人一樣,這回他先到天國,總有一天全家人會再團圓,在天國。S說得那樣懇切,我想哀傷逾恆的婆婆在他的話語中多少得到了一點安慰,S對於死亡的體悟,除了來自宗教,是否也來自女兒的離世?我卻不敢問。

丈夫對於公公的過世,當時並沒有多說什麼,反倒是後來,常會突然想起,一遍遍重複確定公公走時是安祥的,確認後他便安心些,公公過世時年逾八十,說是心肺功能衰竭,其實可能是多重器官衰竭,他頻頻推掉醫護人員要為他戴上的氧氣罩,過世前一個小時還吃了點麥片,他就像是累了,然後睡了,很沉很沉的。

真是福氣,聽說公公過世的許多長輩都這樣說,能夠這樣走,真是福氣。

病房是空的,我的腦子也空了

H的離世卻充滿了苦痛,癌症發現後,H就想放棄治療,我去醫院看她,面色蠟黃,手臂枯瘦,在家人的勸說下,H接受了手術,術後傷口卻無法癒合,後來聽人說,這就是不好的前兆,H傷口化膿,護士要推她去抽膿,四十幾歲的H眼神中流露出恐懼,一定很痛,我充滿不捨,卻愛莫能助。有一回去看她,病房是空的,我的腦子霎時也空了,以為她走了,就在我來的前一刻,問護士,護士說可能去散步,我留下帶來的點心,稍晚接到H的電話,說難得天氣好,溜出醫院陪女兒去買衣服,沒向護士請假。後來我跟母親說起這段,母親感慨地說,可能是想最後一次幫女兒選衣服吧!女兒還沒長大,做母親的不能照顧她了,想再幫她選一次,可憐啊。

病情沒有好轉,醫院建議再做一次手術,H拒絕了,H的丈夫要我勸她,一個誠懇平實的男人,他說,我知道她撐得很累了,但我不希望孩子覺得他們的媽媽放棄了,放棄自己的生命,也放棄了能多陪他們一會兒的機會。我十分不忍,答應幫他勸H,後來H做了第二次手術,腫瘤纏繞滿布腹腔,根本無處下刀,醫師立刻縫合,不久,H就過世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H過世時我不在國內,沒能參加她的告別式,有幾次竟然忘記她不在了,突然想起有事跟她說,拿起電話不假思索地撥出,才又猛然想起,在電話接通前慌慌掛斷。

離世的魂魄煢煢獨行

同樣是癌症過世的M,發現已是晚期,入院未久即陷入昏迷,我去看他,只覺得他是睡了,聽他妻子坐在床邊絮絮講起出院後要如何調整生活,我一點沒意識到他已病危,那次探視竟就是最後一面,幾天後他就過世了。M喜歡喝咖啡,他走後,行走台北街頭,常會想起他說哪裡的咖啡香醇,經過時進去點一杯,慢慢喝著,如果此時M推門進來,我也不會訝異,我會跟他說說我的近況,而他大概會說,你當初就不該去讀博士,現在更不該去學校教書,我不是早告訴你了嗎?那不適合你,寫小說和談戀愛才適合你。

但我也蒼老了呵,M可能還沒發現,M去世已經八年。我原以為自己年紀大些,對死亡會坦然一些,多些智慧多些豁達來面對,沒想到其實不能。就像這樣一個午後,車經過濱河路,車窗外河邊並列著一排銀杏樹,陽光下金黃色的葉片更顯耀眼,銀杏葉在風裡顫著,陽光那麼好,車窗裡的我也感到溫暖。這時候死亡卻隨收音機裡的歌聲一併湧上,我依然難以自持,在陽光華美的秋日午後,離世的魂魄煢煢獨行,他們應該看得出來吧,我又陷入了深深的迷茫裡。●

自由時報-97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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