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元能買什麼？二杯珍珠奶茶？一碗榨菜肉絲麵？十個水餃？路邊攤的便當？但是五十元連計程車起跳都不到，也不夠買一杯星巴克咖啡……

冬日寒流，在一千多公尺海拔，從宜蘭往梨山方向前進，一路走過四季、南山，成群的高冷蔬菜園，長滿了豐美的高麗菜。雲霧間，寒風裡，盡是冷雨飄散，霧濃得看不見路了，我慢慢爬行，在濃霧間閃著大燈，努力在高麗菜田裡找路，深怕錯過了進部落的小徑。

二十多年前，初入傳媒工作，正是雛妓議題火熱的時候，當時的我，充滿著熱誠與正義，初披女性主義外衣，覺得自己就是上帝的化身，隻身上了這些部落，才曉得那是社會結構性的錯誤，我並沒有看見上帝，也無法改變什麼。

忘了那些報導，寫出了什麼？拍出了什麼題材？只是永遠忘不了，沿途行過的四季、留茂安與南山部落，動人的青山翠雲，口山嵐，讓人一生難忘，還有泰雅女孩動人的深眸、一聲聲：「姐姐，有空再來唷！」

後來有機會再去環山部落，採訪部落。探索中橫公路果農用藥議題，因而結識環山部落，第一次去造訪了德基水庫上游的幾個部落。二十多年前，正是梨山果農盛期，紅豔豔的蘋果、水蜜桃、高山梨、高山茶，為山上的原住民，帶來生機與活路，可是用藥與濫墾問題，並沒有引起太多的重視。

開墾歷史超過五十年的中橫公路，為政府解決部分榮民的去處，在進口水果昂貴的時代，梨山的蘋果、水蜜桃，改善了原住民與老榮民的生活。在經濟掛帥的時光，梨山沿線的開墾，仍舊背負著生態殺手的汙名，直到今天，不分藍綠執政，還是無解的難題。

原住民在此有了活路，也有比其他部落較富裕的生活，曾經，老歌星謝雷還唱紅了流行曲〈梨山痴情花〉，讓梨山代表著一些人童年的記憶，或是學生時代的符碼。翻開相簿，似乎許多人都有一張在梨山賓館前留影的青澀照片；三十年前，學生還流行到梨山採水果賺學費。

年輕的我，正如一般的記者，只報導了現象，來不及深入，就匆匆換了下一個話題。第二回去環山部落，則是為了輕鬆的話題，跟著一群朋友，去了趟環山之行，認識了後來全心投入泰雅文化保存的詹秀美女士，與她的兒子梁一正。詹秀美女士出生於日據時代，在皇民化洗禮下，深受日本文化影響，說得一口標準關東腔日語，生活習俗極度日化，九十度的鞠躬，舉手投足間與日本女性無異，一生勇敢挑戰制度，挑戰婚姻，隻身把孩子帶大，讓人敬佩。二十多年前，台灣觀光初起跑，這一家人已經遊歷過世界各地，印象最深的是，深山裡，見到一部粉紅色法拉利跑車，在群山環抱中是如此另類，也初次見識到原住民部落中的貴族。

當時她們一家有機會至以色列朝聖，周遊歐洲，晉見教皇。記得那時的我，剛剛採訪完雛妓議題，心中還久久無法平息怒火，面對社會階級、男女地位的差異，充滿了批判與質疑，但是去了趟環山部落，又相對帶著疑惑下山，很多年過去，沒有太多機會再去這些部落。台灣新聞環境丕變，當年從事報導文學，對社會議題關愛的夥伴們，一個個離席，我也退出新聞戰線。

台灣是個健忘的社會，過去曾經關注的議題，常常鮮度不到幾天就被淡忘。現在的新聞議題，講究腥羶聳動，八卦掛帥，不桃色，不爆料，就得不到大家關愛的眼神，長期深入的報導題材，往往只成為新聞獎得獎人的唯一目標。曾幾何時，電子媒體盡是名嘴的天下，回首曾經有過的雜誌版面，容得下一篇篇深入的故事與題材，八十年代曾經有過的好故事，好題材，曾帶著讀者了解台灣每個角落的黑暗與溫暖，讀來會讓人有些動容。如今這些題材，比不上現在流行的星光話題，明星緋聞。政治名人推薦最佳餐廳，比台灣社會議題要更賣座。最可悲的是，當年容得下這些題材的刊物，有些已走入歷史。

也許是時代變了，但是環山部落依舊在，當年熱情的詹秀美女士與她的兒子梁一正依舊溫暖。多年前，詹秀美女士在部落裡，讓出自己家的空間，成立了小小的文物館兼民宿。許多登山客、人類學者，都曾是她的客人。年過八十，她還是早起為客人準備豐盛的早餐，在登山客口中的「雅姬」（泰雅語中的阿媽），常常吸引了來自日本做口述史的日本研究生，原來在日本，環山部落裡的這位傳奇女子，已是有名的口述史活教材。

九二一地震後，中橫公路封路，進出梨山、環山等地，一定得繞道台北、宜蘭，路經大同鄉的幾個部落。梨山賓館因為地層滑落不再開放 ，留下曾經風光過的朱雀紅樑、中國宮廷建築。觀光人潮銳減，梨山的水果，也以雪梨、紅柿取代了當年的蘋果。宅急便、快遞，為中斷的交通帶來春天，沿途路經的退輔會農場，如武陵、福壽山，老兵逐次淍零，倒是成為經營極佳的國民旅遊景點，隨著四季花開盛名及現代化管理，成為政府經營單位的模範生。

下山時沿著南山、四季等部落一路往宜蘭狂奔，濃郁的雨霧依舊，早上八點多，不到五度的寒冬裡，乍見滿山的高麗菜田，盡是趕著採收的泰雅族人。寒風裡，雨水落滿他們的髮絲、袖口、衣角，一籃籃菜蔬即將運往各地，打著高冷蔬菜賣個好價錢。可是在濃霧間，卻不時看見縮在路邊的老婦人，前面堆滿了各種新鮮菜蔬，「一堆五十」歪歪斜斜的字跡，應是她讓孫兒寫的招牌。快快停車，選了一堆高麗菜、一堆白蘿蔔，衝上車，同行朋友有人急著說：「不行呀！他們破壞生態！妳這樣姑息他們。」

可是五十元能買什麼？我心裡問。

回到台北，忙著分送高麗菜、白蘿蔔，自己也炒了一盤高麗菜，想起他們採收的光景與雨霧，想著這堆五十元七、八顆的高麗菜，不禁咀嚼起自己的歲月及無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