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小學已四十多年，近日有熱心者將聯絡上的同學他們的通訊方式整理在電腦裡，然後一一寄送。

看著一個個的名字，有些還印象深刻，有些則長相實在浮不太出來。接著看他們的住址，竟然大多在美國，少數亦有在加拿大的。在美國者，又以加州為多，北加州灣區一半，南加州洛杉磯區一半。其餘則德州、新英格蘭等占一些。

看地址，便不免猜想：他們在那些地方，遙遠的地方，不知做些什麼？

當然，最好是遐想。老實說，我不算太想知道張三幹啥李四幹啥。至少我不會主動去問誰誰誰的近況如何。

但是奇怪的，我不介意側聽到某人怎麼樣等等。

有時每隔八年十年，偶然遇上一個舊識；這舊識提起他的親戚，結果這親戚的兄或姊竟然是我的昔日同窗。然後他不談這同窗，反而聊的是這同窗的另外兩三個同班哥兒們，原來這兩三個寶貝的事蹟更教人震撼，例如每人到Las Vegas各輸掉一百萬美金之類的那份荒唐。

許多故人的歷史，不敢太貼近去得知，主要也是怕傷感。傷感些什麼？各種各樣的。例如有的人家庭遇上大的變動，離婚什麼的。例如有的事業起落很大，或是上一代如此，或是他自己如此。實在是人的幾十年有太多教人不敢太過清清楚楚知悉的可能遭遇，有時候不知情往往更鬆閒。豈不聞「無信息即是好信息」乎？

再就是近鄉情怯。

你已然離開很久，便要再靠近，自就有些卻步。此種難為情，極是微妙。小學時每人皆是小孩子，如今俱是老人，且想想，變化可有多大！有的小時是可愛極矣的小女孩，若她二十幾歲時已變得不一樣，或更豔美或更粗橫，而後三十、四十又再變，如今五十多的人，不要說她未必想與老同學相見，有的同窗或亦不敢見她，乃微微承受不住也。

另外還是歷史的沉重度。須知歲月如此漫長，有的人由純真小女孩長成美麗少女，然後受無數少年慕愛，並追求，結果嫁人，無奈好事不永，感情有了裂痕，離婚，再遇別人，弄到事業倒閉，結果還與男方有債務承擔之責，只好遠走異鄉，或是避債，也或是捲款潛逃。至此，已很難說得清楚。這一類故事，便亦是台灣的一頁歷史。許多人的同學，不論早年可愛或無邪，後日亦不免變成如此。

我的同學後日如何，雖不知道，然歷史自然攜有的沉重度，也是我不敢過分探知的原因。

又由於我與我的同窗們皆生於戰後嬰兒潮，在某一種歷史條件下，屬於較幸運的一代（譬似沒遇戰亂、不用逃難，又逢工商突飛猛進），這亦投射在同學們的經濟狀況中。怎麼說呢？大夥較易累積財富；於是當人們聊天中提及同學中誰的成就（或誰的收穫）最高這類話題，我這一代人頗有可以論及者。

而隨著年齡增長，或說變老，這成就莫非尚需包括「誰活得最好」，而不是誰最富裕或誰官做得最大或誰最有名等等而已。

但成就，只是無謂字，小學時誰想到這個。

小學生每天本該無憂無慮，但誰知道轉眼就是少年，轉眼又是當兵，再轉眼已是社會人，每天為錢奔波，再一下已到了中年。故而愈懂得回看人生，愈要知道不可多想成就。

社會給與小孩太多的功課與奮鬥項目，造化好的或許巧妙的找到鬆閒之落腳處，造化差的則被哄得矇得團團轉，幾十年把自己弄得辛苦極矣。看著昔日同學的名字與地址，祝福大夥不論人在何方皆能活得歡樂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