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5-08 20:26:18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熄滅

熄滅

二十年的時光到底有多長?即使張開滿滿的雙臂,也無法衡量,如果要說得清楚些,大約是等於一個夢的燃燒那麼久……

冷冷注視即時轉播的畫面,看到曾經是燒起共同夢想的朋友正在辯護。他的神情已失去從前的飛揚,他的語言也不再是咄咄逼人。面對著鏡頭,他似乎是望著空茫的歷史。如果回到上個世紀,如果回到壯志華年,相信他應該是睥睨縱橫,滔滔雄辯。二十年前的另一個海岸,青春時期的另一個夢想,在記憶裡還留下多少痕跡?

二十年的時光到底有多長?即使張開滿滿的雙臂,也無法衡量,如果要說得清楚些,大約是等於一個夢的燃燒那麼久。

曾經有過那樣的夢,在微近中年時開始點火。最初只是一絲衰弱的光,如風中之燭,有些飄搖,也有些顫慄。雙手捧著那盞火,小心翼翼前行,唯恐不慎被風吹熄。親自點亮的那一隻燈,在茫茫的道路引導,有時不免會迷失方向,心裡懷抱的信仰卻未嘗動搖。

多年以前燃起的那一場夢,越燒越旺,從遠方的海岸到家鄉的海岸,從世紀末到世紀初,一路延燒歸來,終至星火燎原。那是一場輝煌的夢,釋放著熾亮的熱;即使是旁觀者,也都能感受無比的炙燙。

年輕時期就開始追逐的民主之夢,是一個時代與一個世代的共同願望。過了這麼多年之後,仍然可以記取並肩前進時朋友的容顏。在抵禦寒風侵襲的時刻,幾乎很少有人畏怯或退卻。在電視上揮汗辯護的這位朋友,是捧著夢走在最前面的其中一位。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有一年夏天在洛杉磯的一幢木屋裡,相聚在燈下議論政治的景象?

縱然是在天氣炎熱的南加州谷地,總覺得歷史的風吹得特別冷冽。遠隔著絕情的海洋,木屋裡的朋友關心著另一群在台灣獄中的朋友。那時才跨過三十歲,每一顆心情卻已被嚴酷的時代折磨得非常蒼老。在言談之間,不時會迸出馬克思的術語,甚至擦出革命的火花。活在烏托邦的夢想裡,沒有人會懷疑彼此真摯的情感。每一道波動的情感,都暗藏著亟待爆裂的火種。

那時候每個人都相信,夢與理想不容兌換成權力或利益。如果真的獲得權力,也是為了使夢想變得更為崇高,更為昇華。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在世紀末的台灣,海外燒起的那一把火不曾稍弱。每位逐夢者,在台北盆地都各自找到恰當的位置,持續抵禦著寒風,仍然雙手捧護著搖蕩之火。到達世紀初的關口,民主之夢終於登上歷史舞台。

年少時期從未預見這個世代能夠改寫歷史,更不敢想像時代洪流從此可以轉向。以飛揚的心情迎接新世紀的降臨,可能是生命中最難忘懷的時刻。然而,那樣的喜悅卻只是曇花一現。在電視上陷於自我辯護的這位朋友,是不是還記得那年燒起的火焰?獲得了權力,失去了夢想,果真是台灣民主追求的宿命?

放懷而歌的年代已不再回來,放聲而泣的心情已不復存在。當他望著空茫的歷史,多少壯志,多少夢想,幾乎都已沉埋。完成歷史改寫的這個世代,如今又等待著歷史來改寫命運。他親自燒起了一個夢,卻又親手將它捻熄。在另一個海岸縱浪的逐夢者,如何面對記憶裡的一堆灰燼?

【2008/05/08 聯合報】@ http://udn.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