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南華文學獎得獎作品》上邪 (上)
【藝文賞析】《南華文學獎得獎作品》上邪 (上)
2008/5/20 | 作者:吳柳蓓/文 黃其偉/圖
父親大聲跟旁人說:「阮兜的查某囡仔,有水莫?」有那麼幾秒鐘,我的臉貼著父親結實的肚腹,聞到他身上特有的陽光和魚腥的氣味,一心一意想要臣服於父親豪氣又溫柔的手勁裡。
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上邪〉《漢鐃歌十八曲》
將醒未醒之際,一小段湮雨濛濛的迂迴夢境,歷盡十數春秋不曾落擔。漁村湮波四起,一夜玳瑁,一世漁魂,漁魂化身潮汐晝夜拍打著岩岸的心臟,老不死的使人愁。我緊緊揪住父親的衣襟,仰天長颸,不小心滑落邊上遭海狗浪捲離,立在上頭的父親一臉風霜望著老天;天,未曾洩露隻字半語。
奄忽,我醒來。
冬雷震震,夏雨雪。
老天爺奉承天機,幫與不幫都是難題。在漁村上空,祂心腸顯得特別軟,動不動就哭泣,囤積了一缸鹹鹹的海水送走海上人家離鄉背井。流不盡的汗水凝為珠,落入海的胸膛又悄悄蒸餾了回去,在漁人家鄉的上空落下,要給家裡的妻兒收藏。
被迫習慣父親飄行海陸的日子,就像嬰兒還在不安全依附時期,就被迫與母親和她的奶水抽離幾個小時一樣徬徨無助。無法更改人生劇本,於是我變得神經質,特別在意父親出航的日子老天爺的情緒,海路多嶮巇,父親踏著尖浪乘風以行,我該怎麼安撫老天爺別再哭泣,我怎會不明白漁貨量背後的養家心情。
二十歲以前,我每天都在臆測老天爺的心情。清早上學前先繞到碼頭尋父親的身影,見父親赤裸著上身坐在碼頭大口飲著母親為他準備的酸梅汁,我的心情便舒坦起來。父親若瞧見我,便招招手喚我上前,從口袋掏出一枚五元或十元硬幣給我去福利社買枝仔冰或王子麵吃。握著銅板的小手,手心黏呼呼,父親將我摟了摟,輕捏著我的臉皮大聲跟旁人說:「阮兜的查某囡仔,有水莫?」有那麼幾秒鐘,我的臉貼著父親結實的肚腹,聞到他身上特有的陽光和魚腥的氣味,一心一意想要臣服於父親豪氣又溫柔的手勁裡。
等我回過神來,父親不知何時放開我,越離我一百公尺遠,遠遠看他一腳在船,一腳在岸,眾人吆喝著什麼,我聽不清楚,父親朝我揮揮手,扯著喉嚨說什麼我也聽不清楚,我心裡急,恨海風互在我倆之間咻咻嘯嘯,截走父親可能給我的語錄。我抬頭看天,見天空藍得坦坦盪盪,心裡便起了無名的安心,我明白無論父親的船要揚帆到幾千哩外,只要天是朗的,我的心就會是朗的。
是的,海上子民沒有懼怕的權利,或者說,早應該將生死置之度外,或者乾脆將自己放逐,一次次向世界告別後又乘風破浪歸來團聚。坦白說,我還在說服自己去學習這種心境,如果說父親從來就不是打漁人,我或許會敞著心胸欣賞海的壯闊磅礡,用一首詩或一闋詞來歌頌海的美麗與浪漫。但我知道父親的命繫在海神的腰際,那是刀鋒架在脖子上的事業,要有險中求生存的勇氣。我的擔憂總是從半夜父親拉開家裡大門開始,持續到聽見父親的貨車引擎聲伴著家家戶戶的鍋鼎聲歸來才算告一段落。
從碼頭返家的父親照慣例將一簍簍的魚貨從後車斗卸下搬進廚房,搬完魚貨拐到廚房外將自己鹽乾的身體往水籠頭底下送,水柱直洩從他的頭髮、身體、長褲流淌到腳指,地上漫漶成一圈圈小水漥,像極一隻從陸地遇劫歸來的魚。父親見母親忙於炊煮,自動將魚洗盡刮鱗去臟,沒幾下工夫鮮美雪透的生魚片已經端上桌。
我坐在客廳的椅凳上寫功課,其實心不在焉。歪著頭穿視客廳彼端的廚房的父親操刀去皮調醬的背影是一種幸福,我掐著小指頭計算幸福下一次遠航的日子還有多久,算來算去盡算出自己心裡的憂。
(待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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