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5-28 00:00:29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生命之杯

生命之杯
圖◎吳孟芸

◎呂大明 圖◎吳孟芸

1忘川

窗外只有冰凍的湖躺在一年中最長的冬夜裡,沒有柔風的絮語,沒有三月的落花如羽毛般飄落,在遠離塵囂的山居,已越過街燈輝煌的邊界。

是否有一樽閃亮的鐘掛在天邊,它宣告時間既沒錯誤又不準確,像美國詩人佛羅斯特(Robert Frost)所說那樣?

在失眠的長夜裡,牆上沒懸掛叮噹報時的鐘,錶也停了,我不像古人那樣去推斷那是幾更天?我浪漫地讓時間停在永恆,不讓自己燒鑄熔烤在時間的火焰中化成液體。

我夢想停留在少年十五二十時,我夢想是一泓春潭隱藏在碧綠的林中,一潭綠蔭的倒影,歲月正像悶芽蕾般,沒有時間的壓力形成流逝的蒼白,沒有流逝的時光形成震顫哆嗦般的傷痛,沒有與白髮慈母如水晶般碎裂肝腸寸斷的訣別,我突然想到忘川。

忘川是怎麼樣的遺忘呢?希臘神話通向冥府三條河;哀河、罪河與忘河是靈魂擺渡之河,忘川也許是大地沉寂,黃鸝春鵑已成了絕唱,雖然失去牠們的鳴聲帶來閒愁,荊棘再也刺傷不了我們,但也沒有人間的軟語溫言撫慰心靈的創痛。

不會在夜裡期望一顆星,照亮心上窄窄的長巷,沒有長庚星,華宿五或天狼星……

星星也像花朵一樣枯萎,凋落……

也失落了海浪帶來初秋的清涼,沖洗炙陽的沙灘,緊接著霜花在灰色的早晨的窗前編織古典的圖案,季節變遷帶來的隱痛,神祕地牽連人事的飄零滄桑,這一切全失落了。

一個鏡頭展開,一群披著黑衣的禿鷹圍在一具屍身周圍,血肉模糊的腐肉已和崇高的靈魂分家,黑衣使者盤旋側飛,展開翅膀正舉行一場簡單的饕餐儀式……希臘神話通向冥府三條河哀河、罪河、忘河就等著靈魂的擺渡。

我終止了浪漫的思維,寧願讓自己隨著春去秋來在時間的熔爐裡焚成液體,我不再想到「忘川」。我接受生命的痛苦,莊嚴地擎起生命這杯聖酒,我接受美國詩人佛羅斯特的傳奇故事;那一塊抹布一桶水清洗樓梯雞皮鶴髮的老婦人就是《聖經》上的美女婀比夏葛。

2 穿一雙適腳的鞋 越過世界的荒漠

在更深人靜宇宙的心也停止跳動的時刻我呼喚您,在狂風追趕,高高巨浪的海邊我呼喚您,在街東一輛接著一輛,車喧人囂的十字街口我呼喚您,在朦朧如詩的街燈下,人的臉孔也朦朧成了簡單的速寫畫時我呼喚您……

但所有的繽紛華美都不得不結束,所有的馥郁芳醇都不得不凋零,親愛的母親,灰鶴的哀唳如同我哀唳的心,已喚醒不了您。

鳥聲婉轉,嘹亮而又悲悽,在幽暗的林中似乎正舉行一場盛宴,我徘徊林子外邊,手中持著一張請帖,猶豫徬徨……

我又重回到迷失在夢中的女孩,在莽莽大地上奔馳,身上唯一的護身符就是慈母的叮嚀:穿一雙適腳的鞋子,穿過世界的荒漠,避過人間的陷阱。

向前走就是生的勇氣,在曙光撥亮大地的時辰,在午後陽光投在人聲嘁喳的長巷裡,在暮色向天空伸展時……穿越大海與星空,走過陌生的城市,走過地上散布牡蠣殼西班牙街道,走過廉價商店,走過殯儀館……

走在落霧的泰晤士河畔,走在十月深秋的萊茵河畔,走過跳躍藍色音符的多瑙河畔,再回到巴黎的塞納河畔……

昏黃的霧在窗上流連,眼前出現一座小戲院,買了張票,找到一個邊廂的座位,舞台上出現弓背蹭嘴,光禿的頭,一位超齡的演員,他的白襯衫與華麗的領結,在舞台昏黃的燈光下構成不協調的顏色……那是齣悲劇一切都過了時辰。

根據《聖經.傳道書》第三章說:「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物都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

看來世間萬物都有一定的時辰,四季的運轉,生死哀樂,播種收成……都有一定的時辰,當逆運將人間美好的圖景撕裂時,也總能期待縫補的時辰。

人不會永遠陷在愁苦的深淵裡,於是我又想起慈母的叮嚀:穿一雙適腳的鞋子穿過世界的荒漠,向前走,前面還有迢遠的路途,向前走就是生的勇氣。

3 向飛翔的時光之鳥致敬

生命是行走的幻影?是混沌?是蜉蝣?我們活在層層迷霧與影幢幢的幽暗中,在松林裡散步,風猛烈地吹起松葉,堆成葉塚,風猛烈翻捲漩渦似的葉塚,一堆堆的葉塚像千年礁石般,已沉澱出歲月禾黃的色澤……

一隻黑白鳥在雪地上以優美的姿態踱步,牠在雪地上留下木履似的印痕,只隔了一個鐘點,暮色降臨,教堂晚鐘敲響,所有的腳印都消逝了……

我剛見過牡丹花穿著層層縫裁的絲袍,白色晶瑩如雪,粉紅色如偷了木芙蓉和睡蓮的顏色……如今拖曳在地是朵朵灰雲的殘瓣,似乎一觸到殘瓣就感覺自己被捲進蒼鷹長唳,輕煙橫空,蒼涼而又空茫時間的夢裡。

張先的詞擅長運用「影」字,如「雲破月來花弄影」,寫影映襯是幽渺素月,將氣氛渲染成美而朦朧。影本身是附屬存在,沒有雲破,沒有月來,花兒不可能舞弄清影,生命的空虛、無常、短暫,捉摸不定就令人構繪出生命的幻象,也是影。

季節的變幻似乎也在我夢裡編織圖案,冬天驟然降臨,就像靈魂離開支離破碎的肉身──大地,凜冽的一場秋風秋雨嘩啦地將一株樹吹得遍體鱗傷……

季節變幻的圖景也是人生舞台上一齣悲喜歡憂的戲,到了生命結束的最後時辰,就像冬天驟然降臨,就像靈魂離開支離破碎的肉身……

如果思維這麼反覆演繹,最後我又不得被捲進蒼鷹長唳,輕煙橫空蒼涼而又空茫時間的夢裡。

美國詩人羅賓遜(Edwin Arlington Robinson)化身投影的人物;「佛勒德」先生宴會(MR. Flood’s Party)裡的老伊班,他擎起一杯酒在秋收月明之夜與影子對話,向飛翔的時光之鳥致敬。

人生就如披上殘破的盾甲,老伊班將這想像成羅蘭大將的幽靈吹起無聲的號角……

一位孤單的老人和舊時的知交──自己暢飲,聽眾就是月光與月光的投影;兩個月光,老伊班唱起歌兒,唱時喉嚨啞,唱到最後的字眼,已是聲聲顫抖了。

人生還有比老伊班更悽涼的景況,屈原〈九章〉形容辛夷(木蘭)在林野裡枯死,鸞鳥鳳凰都高飛遠隱……詩人在遠行前踟躕惆悵,他感到世間冷漠而孤絕,敢於面對人生蒼涼的場面也是生的勇氣,縱然是披著殘破的盾甲,依然有勇氣去赴人生的戰場,縱然像老伊班,面對現在與過去的自己,獨自扮演盛宴中兩個角色,依然暢懷高歌,縱然鸞鳥鳳凰都已高飛遠隱,屈原仍然以血淚之筆寫下光燦如同日月的「屈賦」。

我也懷著生的勇氣,擎起生命這杯聖酒效法老伊班向時光之鳥致敬。

4 沉寂的河流

夜正在哭泣,抽抽噎噎地哭泣,參雜著呼嘯的風,夜鳥的哀鳴,還有小動物的驚?聲……

夜更像Chagall的一幅畫,神祕的氛圍像一場夢,夢中倒立的巨鳥,飛翔在半空的女郎和擁抱她的情人,一扇孤立的門,縮小的屋宇,女郎腳旁的瓶花……

夜繼續抽抽噎噎地哭泣,在暮沉沉的夜色中,我開始用嗅覺去聞沉入靈魂深處的靜謐,我化身為一隻夜鳥,化身為竄入廣茫夜空的一個小灰點,遁入無邊無際夜的世界,我以優美如詩音的辭句消遙地歌唱,我遁入思維的象牙塔裡……

夜並不荒涼,夜正醞釀它藝術大筆。

生命不像咆哮的海潮,更像沉寂無聲的河流,在沒有驚濤駭浪的日子,沉默無聲地流逝。

人間有多少悲哀的故事在靜謐中互相傳述,河畔的蘆葦在晚風中以溫柔的聲調悄悄然重複這些哀歌,那都是文學藝術的謎題。

有一回我到海邊去看風車,風車隨風緩緩轉動,所發出的聲音倦怠近於哀調,一隻酒槽色的臂膀在舉起與下垂之間重複陳年不變又笨重的動作,這衣衫襤褸唐.吉訶德幻想中的敵人,如何去與披著優雅騎士精神外衣執劍的唐.吉訶德和他的忠僕桑科應戰?

但最大的光榮是寫《唐吉訶德》的塞萬提斯。縱然西班牙全盛時期是1588年,後來英國艦隊擊敗西班牙艦隊就宣告這段輝煌時期的結束,那時塞萬提斯四十歲,文學的桂冠仍永恆地握在塞萬提斯手中,不隨時光消蝕。

如果人類單純地將生命當成了The mighty God給的一份禮物,生命隱藏大地的奧妙與美,也隱藏文學藝術的謎題。

夜繼續它抽抽噎噎的哭泣,但夜並不荒涼,夜正醞釀著藝術大筆。

月亮浮在灰濛濛的空中,灰濛濛的霧密密地將月亮圍成一圈,像一盞銅燈將屋宇牆壁窗子抹上一層神祕的光暈。●

自由時報-97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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