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演員◎于真
 
 刊載日期：2008-07-16  
 

 排完戲我又獨自走回宿舍。打開大門，只有阿輝一人在看報紙。我問說：
「其他的人呢？」
「都出去了，今天不回來。」
我打開房門走進去，阿輝跟了過來，用道地的台灣國語對我說：
「喂，我最近看你有些怪怪的。」
「那裡怪怪的？」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以前滿屋子只聽到你的笑聲，雖然有些陰陽怪氣的，但也比現在要好。連吃東西都不跟我們一起，一回來那個臉都臭臭的，唉！到底怎麼樣了？」
我感覺得到阿輝的關切，可是我一點和他講話的心情都沒有：
「沒什麼，只是最近排戲比較累。」
「又不是什麼大明星，就是因為看你累，大家才想和你聊聊天，開心開心，你實在哦……」
「好啦，阿輝，這些我都知道，等戲演完，大家去夜巿瘋一個晚上好了！」
「哈！等你演完，說不定都送進精神病院了。」
說完便搖搖頭向外走去。我認真思考他說的話，我知道我的改變是來自戲劇，為了季偉這個角色，我下了很大的奶牷A不光是演得像季偉，而是成為季偉。拿到劇本後，我仔細地從頭讀到尾，起碼四遍以上。等我自己覺得已經了解季偉的個性後，就開始做角色詳歷表和角色自傳；我創造了立體的季偉！賦予他生命。我用心地揣摩，直到閉上眼睛就能把自己和季偉融在一起，再找小王來問我有關季偉的一切，把我當季偉一樣來質詢。等了解角色後，我便在每一句台詞下批註，包括此時的心態、語氣、表情、動作，甚至細到眼波的移轉、嘴角的牽動，我從未在一個角色上下過那麼深的奶牷A真的。
「混蛋，難道你們不了解我在努力什麼？」
我心中暗罵一句，盯著房門，一動也不動的站著。過了好一陣子，我突然拉開抽屜，找出日記本，想看看以前的自己。哈，多麼可笑念頭啊！可是我根本笑不出來，因為我翻開日記才發現，那裡頭的自己好陌生啊！
已經十點半了，我披衣走出房門，在清冷的紅磚道上踱步。我要做一件工作││努力找回我自己。不要笑，我是很認真的，我曾經是善良的、溫柔的、偶爾有些軟弱、清楚的自信、不容易激動、厚道……，這一切都和季偉不一樣，甚至相反，可是為什麼我現在一點都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我是季偉，我是那個蠻橫而驕縱的季偉，那我呢？我在那裡，那夜的紅磚道，留下我一夜的徘徊。
七點三分，我走進排演場，看見雅玲站在一旁，我吸了一口氣，朝她走去。她看到我，便盯著我瞧。我猜不出此刻她心中想的是什麼，只得硬著頭皮說：
「昨天的事……我很抱歉……」
她微笑搖搖頭。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很無奈地離開，這時候王立走來，拍拍我肩膀說：
「喂，我已經知道你的情況了，今天恢復以前的走法。」然後他壓低嗓子在我耳邊說：
「今天收斂些，別把人給嚇著了！」
「我不知道。」
「什麼叫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能不能控制自己。」
王立把我拉到一旁，瞧了瞧四周，低聲對我說：
「到現在你演這齣戲的感覺怎麼樣？」
「你是指那一方面？」
「隨便，談談你的感受，今天小葉他們要重新接線，我們還有半個鐘頭的空檔。」
我想了一會兒說道：
「小王，我這個角色很不好演，光是揣摩那種表情和口氣，就花了我三個星期，這還在其次，更難的是那種心態，這種人我看過很多，可是││那都不是我，我花了一個半月走入那種心態，結果就是你現在看到的樣子。你問我感受，我說不出來，可是我可以馬上進入狀況。」
「那麼平常呢？我指的是你平常生活……沒有什麼不對吧？」
我用一種質疑的眼光看著他，他連忙說道：
「老實說，我也不很清楚自己的想法，可是你要知道，一個真正的演員，不只是能投入而已，而是要能入能出，你了解我的意思吧！」
我低頭沒答話，他繼續說：
「你知道我的風格一向是要求比較精致而內斂的。但總是先超過才能體會什麼是內斂。我找你演戲就是因為你夠精致，而且懂得內斂。但別忘了││你是個演員！」
我是個演員？一個什麼樣的演員？我拒絕給自己下評論。今天依然是和雅玲走對手戲，演完後我一點感受都沒有。我不是不能入戲，只是面對她時，我有一種複雜的心情，夾雜著蔑視和楫鼓漸椄牏葑﹛A我的情緒都耗費在細節的處理上，關於戲的感覺，我今天是有意拋卻的。
排完戲，我依例一個人踱步回家，突然感覺後面有腳步聲追上來。我回頭望去，居然是雅玲。我先問道：
「怎麼，妳還不回家啊？」
「我想和你聊聊天！」她答道。這是我以前接近她常用的藉口，現在居然出自她口中。我無意義的瞻F個姿勢，我倆便一道走著。她看了我一眼，說道：
「其實也沒什麼，只是覺得……我也說不上來，雖然我們幾乎天天在一起排戲，可是，感覺上好像反而比以前更陌生。」
「哦？」我溫聲應道。她繼續說：
「也閉O我敏感，可是，我覺得你現在和以前不大一樣，甚至很明顯的可以感覺出來。」
「嗯！」
「就連你現在答話的樣子，都不像從前的你，而像……」
「像誰？」
「像季偉！」
我淒冷地笑了一聲，說道：
「真的很像嗎？」
「每次排完下了台後，我似乎看到一個活生生的季偉，就在我身邊，可是我不太認識原來的你。」
「……」
「你知道嗎？」她抬起頭來看我。「我情願你把這齣戲演砸，也不希望你變成季偉！」
聽完這句話，我幾乎有一種想擁抱她的衝動，可是我沒有這麼做，我們就一直沉默著直到分手。
週六夜我去聽一場演講，是談舞台實務概況；內容提到一個演員該做的末狻M該下的奶牷C演講完後，坐在我後面的那個人提了個問題：
「我有個問題想請教，您剛才提到一個演員要能完全投入，那會不會發生因為過分投入，而個性回不來的情況？」
主講人從容地回答：
「這個問題，我想不必過分擔心，一個好的演員是能夠投入，但也能認清自己，所以不會有這種情形。而一個比較差的演員，光是投入，就很困難了，還談什麼回不回來。所以你剛才提的那種情形，應該不會發生才是。」
聽完他的回答，我苦笑了一下。我很想回頭告訴後面那個提問題的人：有這種情形││我就是。但是說了以後，恐怕沒有人會相信吧！
回到宿舍，看見桌上瞻F一塊蛋糕、一瓶牛奶，下面壓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我們出去了，明早才回來。看你最近很消瘦，這些東西給你補補元氣。　阿輝　留」
我笑了一下，一口氣把牛奶喝完。這才突然發覺，剛才的笑聲聽來很熟悉，好像是我以前的笑聲。我慢慢走出房間，撥了通電話給導演。
「喂，小王是吧，我明天請個假好不好？」
「怎麼啦？」那端的聲音有些慌張。
「沒什麼！」我微笑著說：「只是……我想試著成為一個真正的好演員，你瞭解吧？給我一天的時間好嗎？」
他似乎怔了一下，但我馬上感覺到話筒另一端是一張充滿了解的面孔，隨即有一種愉悅的聲音傳來：
「好吧！明天好好休息，咱們後天見。」
我放下話筒，深深吐了一口氣：季偉，今晚我要丟下你。想起今天宿舍一個人都沒有，於是我打算待會兒好好沖個熱水澡，把自己給洗出來；順便計畫明天約雅玲出去，也釵Y頓飯，也閉摀鼮q影，也陴嶀恁A也酗偵礞]不做。
但是，我會帶一束玫瑰花給她：不是季偉││
是我。※（下）

 
來源：更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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