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判斷◎黃明
 
 刊載日期：2008-07-22  
 

 我竟然可以由一個人的長相、走路的姿態來辨認他是那一類型的，這點能力頗使我自己驚奇。雖然如此，我的心意竟然也無法抗拒某種範圍內某種程度的引誘，這點，也遠低於我對自己的估量。
不過，我仍然相信在成長的過程中，這是必經的階段。
進入公司的第一天，我就認識他，我也馬上判斷他是多慾型的人。他長得非常結實，仔細說的話，他應該算是有些肉的，給人渾圓的感覺。一百七十六公分的身材配上那些肉，看起來很勻稱。長長的腿，小而圓的臀部，同樣肉慾豐滿的唇。如果有什麼不太一樣的，就是他的眼睛，他的眼是誠懇的，甚至可以說，由他的眼絕對看不出他的慾望。他的嘴說的甜言蜜語固然欺騙不少人，但是，他的眼睛隱瞞、歪曲了更多。
大學剛畢業的我，單純得不知還有這樣的人。進入公司後，釵h的不適應沖昏了我的冷靜，他開始有計畫的踏入我的圈子。知道他的「有計畫」還是後來的事呢！
上班的第三天，公司舉辦一次舞會，我高高興興的參加了。那種場合的燈光從來不刺眼，總是柔和到每張臉都完美無瑕，還孕含千萬種風情。我看看四週，一個也不認識，除了李祕書外，就是他。
音樂一起，他請我跳。還好，我想，我不希望我坐冷板凳。
他很紳士地握著我的手，優美的輕舞，肉慾型的人通常精於舞藝，我沒有猜錯。
「王小姐，妳是新來公司的吧？」他說。
「嗯。你怎麼知道我的姓？」我單純得土氣的問。
他笑一笑，很認真的看我：
「我一直很注意妳，妳很特別。我叫李遠。妳喜歡跳舞嗎？」
「我很喜歡。可是我跳不好。」
「我知道妳喜歡，因為妳跳得很熟練的樣子。妳會不會華爾滋的花步？」
「我只會最簡單的。」
「來，我教妳。」他教了我幾分鐘，我們馬上配合得很順利。
「你跳得很好嘛！你常跳？」我試探的說。
「沒有！我不常跳。」李遠不考慮的回答。
我奇怪我竟錯看他。可是，他跳得這麼穩，這麼輕緩柔美。
「你不常跳的話，怎會跳得這樣好？」我不信，再問。
「真的，我不常跳。」
看著他真誠的眼光，我不說話了。
一整晚，他只請我跳，沒請李祕書。回家的時候，他說他要送我回去，我驚嚇住了，深怕他太認真，也怕我也認真。老天！他早結婚了，我可不想惹麻煩。拗不過他的堅持，我只好答應。我告訴自己，別自作多情吧，人家不過順路送妳。
第二天我到公司，感到同事看我的眼色不太一樣，我也知道他們會在背後說些什麼。果然，中午休息時，李祕書走到我身邊，她吞吞吐吐的說：
「王小姐，妳舞跳得相當好。妳，我看李遠和妳很熟的樣子，……」她瞧了瞧我的臉。
「沒有。我昨晚才認識他。」
我毅然打斷她的話。我不太喜歡干涉別人私事的人，也不喜歡聽人搬弄口舌。有些事情原本單純，加入別人的言語和批評後複雜得理不出頭緒。
「妳不知道的，妳才剛到公司，妳不知道李遠這個人，妳最好小心一點，他是很奸險的。」
李祕書勸了一句轉頭就走，留著我莫名其妙思索其中微妙。她為什麼說他奸險？這麼重的批評？我知道李遠結了婚，該不會因為這個理由吧？何況我和他之間沒什麼關係。可是，一個人要做多少惡事，別人才會給他「奸險」的稱呼呢？而李祕書竟然如此形容他！她一定也有她的立場。
我認為他是溫和的。
李遠對我很友善，至少他以實際行動消除了我新進公司的不適應，他帶我到各部門，為我解說公司產品。我也覺得他特別殷勤的在我附近走動，找我談我想談的話題。他的話又總是特別動聽，對女孩子周到得很。於是，我漸漸對他產生好感。
沒多久，有一個早晨我正等公車上班時，李遠騎摩托車在我面前停住。
「上來吧！我載你到公司！」他說。
「你怎會經過這裏？」
「我知道妳會在這兒搭車。上來吧！不早了。」
我在未仔細考慮搭不搭之前，已經坐上他的後座。
當然，公司又一陣閒言閒語，不過，沒有一句傳到我耳中。接連幾天，他都載我上班，他的眼中流露急迫的神色││我不曉得我怎麼想到這句。我又聯想到他多慾的唇和身材，還有他太太。我改變搭車的路線，避開他的接送。
他仍然在公司找我談話，請我看電影。他也幫了我很多忙，而我除了感謝外，也對他產生特殊的情感。
我相當清楚自己的情緒，也分析過對他的情感。我覺得理智到可以分析自己，卻也感情到明知如此仍會掉入。這只是一個成長的過程，不管如何，我都將經歷。我的理智和感情互相嘲弄、互相作戰，真正的自我就坐在中間茫然徬徨。他是第一個對我強烈表示心意的男人，如果他不喜歡我，他又何必接我到公司？何必請我？何必幫我？何必找我？能有一個熱切的對我表示他的喜歡時，我多半不想拒絕，也無法拒絕。我感到一點自傲、滿足，也就不願探究他的喜歡是否另有目的。剛畢業的我，自我憐憫的情緒很濃，也頗為孤芳自賞，他的美言美語很讓我舒服。假如認真要說我也喜歡他時，倒不如說是我喜歡他喜歡我，我喜歡被人奉承、讚美、欣賞後的自我滿足感。也就是，不管對方是誰，只要他給予我那些，我也會回報這些。
「我們在聖誕節開個舞會怎樣？真久沒摟女孩子了！」
幾個男同事爆笑，有一個粗粗的嗓門：
「你只喜愛跳舞和女孩子！」
李遠笑了幾下。我腦子突然冒出他渾圓的形態，受不了地趕緊走開。這麼說，他第一次請我跳舞時就說了大謊了！該死的他的眼││我唯一信任他的地方。
而我竟懷疑起我的耳朵了。會不會是聽錯？
幾天之後，真夠諷刺，我再度聽他說了不是我知道的他會說的話，足以令我嘔吐。好像在連吃了幾個月的美味食品，而突然發覺是自己心愛的，飼養多年的寵物的肉。我差點連心都吐出來，那不只是對他的厭惡，也是對自己。
是在中午時分，吃過午飯後，有人伏在桌面睡覺，有人聊天。那一陣子心情不好，學會了抽菸，一個人躲進地下室悶悶的抽我的菸。他們的聲音在上面飄來飄去，彷彿很遠，可是又很清晰。李遠大概進入我們辦公室找我，我聽到男人聲音說：
「李遠，過來聊天吧！你要找的人不在。」
男人聚在一起的談話和女人差不多的，嘻嘻哈哈笑成一片，時有幾句粗話夾在裏面。他們不知道我在地下室，所以毫不掩飾的談到女人。
一個男孩半開玩笑：
「李遠，你已經有了老婆，怎麼還不安分呀！把機會讓給我們嘛！」
我認出那男孩的聲音，他是屬於正直型的，是常打抱不平的人。我聽得出他話裏面淡微的責罵之意和他認真嚴肅的心情。
李遠也是聰明人，他輕鬆的說：
「我和我太太感情很好喔！」
「這年頭，娶老婆要娶有錢的，學問無所謂。你們知道我的標準嗎？第一、要有錢，第二、要漂亮，第三、溫柔體貼，至於學歷，排第四。」
跟李遠一向不錯的黃工程師說。我心一驚，不曉得他是這種人呢！
李遠趁機說：
「就是啊！只要有錢的女人，我離了婚再娶都願意。或者，金屋藏嬌，你們不明白這是最時髦的嗎？我前天在公司附近問了這種小型屋子的價格，還不算貴呢！」
我能想像他多肉的唇不停開合的動著和他的得意，我厭惡地把我的菸踩熄。等到上班鈴響，我才偷偷，幽靈般的回到我座位，不動聲色地。
不動聲色，而我自己下了決定。其實，用不著下決定，人在遭受相當重的創傷，常會狠狠改變，以另一角度去適應的。此後，凡是和李遠有關的，我一概不理不睬。結果，他果真是奸險小人，我多方遭到他的排擠，他也視我同陌路人，看了我冷冷地不打半個招呼。
我後來辭職了，身心俱疲的離開做了一年多的工作，重回我往日的輕爽、明朗。但是，無法拾回年輕和單純了，在經歷那重關口，我已成長，邁入新的階段。對人、對事，我的看法、觀念變為多疑和慎重。
關於李遠這個人，我頗高興我第一眼的判斷沒錯，他是多慾型的。他追求權勢、金錢、女人。在我們公司裏，他前前後後追求不少女孩，因為他追不到李祕書，所以他們互相敵對。我辭職後，他追上一位很漂亮的年輕女孩，出雙入對，把她搞成大肚子。我不曉他和他「感情很好」的太太如何處置這事件？
又，聽說他最近因貪污被公司辭掉。中文系出身的他，是否在競爭激烈的社會仍能找到一塊立足之地？※

 
來源：更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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