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一隻披水晶翅翼的鳥
一隻披水晶翅翼的鳥 |
一隻披水晶翅翼的鳥 |
◎呂大明 圖◎閒雲野鶴
1.生命美如水晶
時間就如金庫中的一銖,擎起那杯象徵生命的聖酒,撥開沒有醱酵的麵包,如同在聖餐桌上。
生命美如水晶,但它是易碎的,我看到窗外一隻披水晶翅翼的鳥,牠在鏡中照出「我」的臉孔。
突然自青春年少的夢中驚醒,鏡子裡出現那隻羽毛豐潤的鳥只是時光消逝的幻影。
我住在一座沒落家族老舊的房子裡,如跨進一艘巨大的破船,它就在我眼前斷裂,傷口像動物折斷的肋骨,鐵釘釘過,油彩塗過,風沙在空隙間撞進撞出。我似乎處於the empty room,空蕩蕩的感覺不是有形的,是煙火熄滅,光黯色滅的悽涼。
剎那間那隻披水晶翅翼的鳥在鏡中跌得粉碎。
心靈也是一片荒蕪,舊日創痛像苔痕般在陰暗心的角落鋪展,滿地碎了的花瓣都寫著broken hearted。
我走出老屋,在海邊漫步,聆聽有節有拍的浪花沖打岩石的聲音,不就像古代雕繪彩雲的木板或金屬片製成的敲擊樂器稱為「雲板」所發出的樂音。
聽到海神祕的聲音,海蟹以鉗和爪撥動沙穴,我沒見過Rainbow shell,但在彩緞般的夕陽下,所有的海螺都是斑斕的,都塗上虹彩。
眼前出現另一幅畫面,僧院的大門開了,一位裸足的修道僧靜悄悄地走了出來,在聖徒心裡,沉默是金,無聲勝有聲……最美的藝術文學是深刻而含蓄的,具有只可品味不能言傳的寓意,那種朦朧漂浮的神祕感,就如漂浮水上莫內(Monet)名畫〈睡蓮〉。
我看到半空飛過一隻披水晶翅翼的鳥,牠在水中照出「我」的臉孔,一定是大自然和文學的美讓我依然活著,讓我眷戀這世界。
2.飛逝的夜晚
時間都在倏忽間飛逝,那個夜晚我稱它──flying night。
我看到最後一隻鳥兒已消逝在雲端,然後一陣晚鐘像夜間的帆船飄翔滑進煙霧迷濛的海上。
雖然走過人生的荒山與乾涸的溪流,我仍然選擇有夢的人生,夢也許會像水晶般易碎,是英國詩人布里吉斯(Robert Bridges)所說:A throe of the heart.(心靈的劇痛)。
我依舊是理想主義、浪漫主義的信徒,生命是美的,生命是易碎的,我是那隻披水晶翅翼的鳥。
佛火裊繞中,「短衲僧頭白」,雖然青山綠蘿依舊,世事都縹緲如煙雲。
每個季節都有歸期,當春天走的時候,牡丹花還在含苞,還在綻放,甚至五月的紫丁香已經凋零,在杜鵑聲聲催歸的啼鳴中,牡丹依舊沒有歸意……
如果時間都在倏忽間飛逝,每個夜晚都是flying night,我依舊不賦歸辭,依舊逗留在人生舞台上。我自小就是A little girl lost(迷失的小女孩),先是迷失在《紅樓夢》大觀園;蘅蕪苑、緞錦樓、枕爽齋、蓼風軒、稻香村、怡紅院……尤其是黛玉住的瀟湘館,曲欄與修竹,連寶玉都覺得比別處幽靜。我在大觀園消磨低吟悄唱,桂魄流光,梅魂竹夢的歲月……
我也迷失在奼紫嫣紅百花盛開的《牡丹亭》裡,這類文學都含有沉香木的嗅覺,都像寫在菱花鏡前的情感,空靈如夢……
後來我進英國「牛津學院高等教育中心」念書,就另闢蹊徑,迷上了西洋文學,倒不是悟禪機、悲讖語,當我讀到莎士比亞:All the world’s a stage. And all the men and women merely players.(世界是座舞台,眾生男女只不過是舞台上的角色。)
我突然步入另一個領域,存在與消失交替,世間萬事萬物不是一場空,在「空境」中悟出永恆,也要靠智慧。
3.銀鴿
月亮化身為Silver dove(銀鴿),牠的銀色羽翼塗抹了暗黑的山林與溪谷,留駐花間的彩光,我在窗前消磨,月光化成錦囊妙句。
頃時間夜鶯唱出絕妙好音,那隻夜鶯正如英國湖上詩人柯爾雷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所說:To the sleeping woods, all night singeth a quiet tune.(為終夜酣眠的林子,唱一首輕歌。)
當月光掠過窗前的梧桐樹,投下銀灰色的痕影,朦朧了屋裡的燈光,或冷雨敲碎午夜的夢痕,瀟瀟夜雨,令人柔腸千轉,就以喃喃低語似的長歌短調,伴隨推衾夢醒的失眠者,一剎時我似乎迷失在蒼茫無垠之中,天地都荒蕪老邁……
點燃了蠟燭,燭淚一顆顆滾落水晶燭台上,冰雪般凝聚,正是周壽昌的詞;「凝寒不待涼秋」,一株盆栽的海棠在燭光下散發珊瑚豔的色澤,轉念一想,世間萬物都有靈性,有情感,心中突然流瀉暖流。
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認為「沒有一種美的形式不含有痛苦」,這位酷愛巴黎憂鬱的美學大師,以嗅覺神遊Perfume(馨香)之中,將愛倫.坡一系列作品翻譯介紹給法國讀者。我迷上文學美的形式,那種形式含著劇痛。
我依舊是那隻披水晶翅翼的鳥,當五月蝶以蠟炬與蜉蝣殉美的姿態飛向我,我聽到火焰燃燒與碎裂的微響,一剎那,時間的重量不存在了……
4.飛過不朽生的拱門
鴉鳥飛過,在黃昏留下殘餘的墨跡,天色暗了,入秋了,疏枝冷蕊在煙雨溟濛中自開自謝……
走過一座荒涼的廢園,屋主人或遠走他鄉,或永埋在荒土之下,只留下鴉鳥低低飛翔在高及牆垣的莽草間……
別說墓碑上儘說些諛媚的話,人一生的功業,一生的奮鬥,一生為理想而燃燒,所有生命旅程的業蹟,只留下那幾句美言,像輓歌的餘韻,是多麼蒼涼!
但那隻披水晶翅翼的鳥,牠懷著莊生化蝶的夢,懷著與春辰共生死的蝶夢,夢想翩翩與西風共飛翔,飛過不朽生的拱門。
我優遊莊子的大千世界,楚國南方那隻靈龜逍遙了五百年只是人間的一個春季,又逍遙了五百年才是一個秋季。上古時候那株椿樹以八百年當成一個春季……
克羅齊(Benedetto Croce)的「美學」(Aesthetic)認為藝術的天才來自動人的知覺,是情感與心靈的表現。
唯美也是由藝術家心靈凝結的形式,濟慈(John Keats)讀斯賓賽(Edmund Spenser)的《仙后》(Faerie Queene)就觸動靈感,將詩國之門當成Realms of Gold(金玉王國),雖然體弱患肺疾,卻擁有effeminacy of spirit(優柔的靈魂),這正是藝術家不可缺少的氣質,我讀他的絕句:Where the dead leaf fell, there dit it rest.(當一片枝葉殞落,就永遠留在那裡。)
他短暫的一生二十五歲病逝羅馬,葬在新教徒墓園,為自己寫下墓誌銘,我黯然神傷,為了逃避凝重的傷痕,我躲進1817年至1820年間的Hampstead Lawn Bank,濟慈在漢普斯特住的那座大宅子裡,這裡濟慈吟出「夜鶯之歌」這裡只留下詩之花,只留下唯美,悄悄地越過不朽生的拱門。●
自由時報-97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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