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詩藝老更醇? (上)
【藝文賞析】詩藝老更醇? (上)
2008/10/7 | 作者:文/余光中 圖/梁銘毅
詩人的功力一旦練就,只要找到新的題材,丹爐裡就不愁煉不出真的丹來。如果功力不足,那就任你再怎麼修改,也只是枝節皮毛,而難求脫胎換骨。
《藕神》是我的第十九本詩集,卻和我上一本詩集《高樓對海》隔了九年之久,在我的出版史上實為僅見。我的第一本詩集《舟子的悲歌》出版迄今已五十六年,用十九來除約為每隔三年即出一本,所以這次隔了九年實在太久了。或許這就是所謂「江郎才盡」了吧?倒又未必:年過七十,早就不是江郎而是余翁了。何況並非交了白卷,而是減產一些罷了。其實我還留下了不少作品,份量恐怕還不止一卷。百年之後當知吾言不虛,繆思可以見證。
我這一生,自從寫詩以來,只要一連三月無詩,就自覺已非詩人。詩意之來,有如懷孕,心動有如胎動,一面感到壓力,一面又感到希望,可謂甜蜜的負擔。李賀的母親所謂的「嘔心」,其實也是孕婦的「噁心」,亦即詩人的「用心」。但是有一點詩人勝過孕婦,甚至造化:在於孕婦生子,上帝造人,出世之後無法修改,但是詩成之後卻可一修再修,甚至有望止於至善。這一點,詩人也比畫家幸運。名畫雖貴,卻怕有人來偷,或是狂徒來毀,更怕歲月侵蝕,甚至真假難分。詩的稿費雖然不高,詩的生命卻可永存。
我寫散文,思慮成熟就可下筆,幾乎不用修改。寫詩則不然。改詩,正是詩人自我淬礪的要務。所謂修改,就是要提升自己,比昨天的我更為高明,同時還要身外分身,比昨天的我更加客觀:所以才能看透自己的缺失,並且找到修正的途徑。詩人經驗愈富,功力愈高,這自我提升的彈性就愈大,每每能夠把一首瑕瑜互見的作品,只要將關鍵的字眼換掉,或將順序調整,或將高潮加強,或將冗贅刪減,原詩就會敗部復活,發出光采。詩人的功力一旦練就,只要找到新的題材,丹爐裡就不愁煉不出真的丹來。如果功力不足,那就任你再怎麼修改,也只是枝節皮毛,而難求脫胎換骨。
西方的畫家真要成為全才的大師,就要在畫像、靜物、風景三方面都有貢獻。用這條件來要求詩人,大致也可以分為詠人、詠物、歌詠造化。我在中年,縈心之念常在追問自己究竟是誰,與民族、歷史、生命、造化是怎樣的關係,因而寫了不少自述的詩。這該是一切有深度、能反省的詩人必做的事。西方的大畫家一定會留下自畫像,林布蘭、梵谷更是再三自我鏡鑑,畫上好幾十幅。中國傳統文類謂之言志,可惜中國古典畫家有自畫的很少,就算畫了,也大半簡筆勾勒,甚至缺少表情。我這一類詩晚年反而較少,但《藕神》集裡也還有〈天葬〉、〈水草拔河〉、〈桂子山問月〉、〈再登中山陵〉、〈火葬〉、〈入出鬼月〉、〈千手觀音〉、〈低速公路〉等作。
畫像之中除了自像之外尚有他像。王爾德說,自戀是每個人一生之中最大的羅曼史。但是畫像若僅限於自畫,雖可深掘,卻欠廣度。詩人題詠古今人物,多少也能跨入小說與戲劇的領域,而可免於抒情的單調。杜甫的三吏、三別,加上題詠李白、高適、孟浩然、飲中八仙、曹霸、李龜年、公孫大娘,關懷之廣簡直令人如覽人像畫廊(gallery of portraits)。奧登筆下他像之多,從奧菲厄斯、伏爾泰、亨利‧詹姆斯、佛洛伊德到葉慈,也可見文化格局之大。詩人而能如此,從五四以來並不多見,這當然與學力、功力有關。在這方面我一向仰慕前賢,一生詩作詠古今人物有如畫家為他人造像者,為數當逾半百。其中一人而題詠再三甚至更多者,更包括屈原、李白、杜甫、蘇軾、甘地、梵谷。以畫家入詩者,除梵谷外,還有吳冠中、趙二呆、席德進、楚戈、王藍、席慕蓉、羅青等等。《藕神》中此類詠人之作尚包括屈原、杜甫、李清照、仇英、傅抱石、王攀元、劉國松、董陽孜、江碧波、楊惠姍、王俠軍、唯弦、李元洛、杜十三、林彧、蕭邦以及一二政治人物。
這一類主題因為人物的身份,不免也涉及各種藝術與其器材,例如書畫、琉璃、瓷器等等,所以和詠物也有相通。像〈翠玉白菜〉一首所詠乃民俗藝品,雖云雅俗共賞,其實俗多於雅,詠物成份更多。更進一步,在《藕神》集裡像〈捉兔〉、〈雞語〉、〈魔鏡〉、〈紅豆〉、〈丁香〉、〈馬年〉、〈粥頌〉、〈永春蘆柑〉、〈楚人贈硯記〉、〈水世界三題〉等,都是詠物一類。傳統的詠物詩,講究的是不即不離,不黏不脫,既要將物狀寫得生動,又得提升精神,不為物拘,而別有寄託,所以要能實能虛,由實入虛,終於虛實呼應,妙得雙關。如果務虛而失其實,就嫌抽象,反之則又拘泥物像,太落實了。(待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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