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1-04 19:22:01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面對

【藝文賞析】面對 
 
  2008/11/4 | 作者:文/離畢華  圖/黃其偉
九個小孩的母親,我的阿母你已經累了一輩子,你就睡吧,我仍會像以往一樣守著你護著你,即使是現在獨自一人,我也因為學會了勇敢面對--這就是你留給我的法寶--而更加要守護著你。
 
說是「法寶」呢?就是這一串念珠。

這數算該如何數算?幾個星辰日月的這一生,幾個愛恨情仇的這一路,又是幾片千江孤帆、幾朵華燈盛宴?

師姐手上的磬如此篤定,清悅的聲音一聲接續一聲,從千萬劫前來續到千萬劫之後,我們口舌呼吸,將一句句阿彌陀佛唸出,在下一個呼吸間又唸出一句句阿彌陀佛,同樣從千萬劫前接續到千萬劫之後,為的這千山有水千山月的送行。

這人,仰臥在一面合板上,合板上頭鋪了薄被,那些即將解離的骨肉血水安置其上,有一條往生被覆蓋其上,金燦燦的往生被畫滿咒語和蓮花,筆筆畫畫相繫相連,一個勾勾著一個勾,勾出雲頭圖案,於是有一片片白雲從其間升起;一撇啣著一撇,紋紋粼粼,於是有水從其中涓涓流淌。

八個小時的助念,一句一聲一聲一句,綿延如秋雲,又如向東逝水,素昧謀面的這人,於是一聲一步一步一聲,再不回頭。

小靈堂逐漸暗下來,亮起的燭火依然昏暗,兄姊回家休息了,弔唁的賓客走了。
 
桌案前唯一亮著的是一朵朵白菊,內室裡,只有躺著母親的一口棺槨和一串佛珠,棺槨裡母親的臉根本不像往昔的容貌,那個經常想出去散散心,而不得不騙說這兒痠那兒痛必須去看醫生,如小孩子撒謊的表情,也不是誤會了她,於是生氣了將飯碗一掃落地的表情,更不是對著兒媳婦嘆說「這次怎麼病得這麼重」那種若有所悟的表情,甚至最後被送到安養院看著陌生的床椅,陌生的人幫她餵藥換衣知道連最親的小兒子都心力交瘁,再也無法支撐自己活命的意思的表情,於是開始「變臉」。

胃管和鼻管已經將她的嘴型和鼻孔弄得都變形了,接著臉開始浮腫,起先不過是像過度整形而不自然的臉部輪廓,繼而像一顆熟透的大壽桃,臉皮薄成透明狀,只要一滴眼淚的垂墜,就會宛如彗星撞地球般的衝擊力將皮膚撞破,流出的卻不再是母親的淚。

要幾千萬劫過後,當兒子的人才能明瞭,母親知道你會記住她,記住她臉上因為你小小的一張獎狀而開心的表情,你被左鄰右舍稱乖時驕傲表情,你夜歸時她焦灼的表情,你結婚時她忙亂卻滿足的表情,抱著孫子時直誇孫子生得俊像我們這邊的人的表情,夫妻吵架時母親氣急敗壞的捶打兒子給媳婦看的表情、陪她上苑看花時舒爽悠閒的表情,三番兩次輕喟自己一生至此也滿足了的表情……。

所以,她不要你記住你必須面對的事情。入殮的那個晚上,殯儀館的工作人員來幫忙更衣,這是自己早在心裡頭演練了千百遍的工作順序之一,如何拭淨母親臉上皺紋裡掩埋的塵世風霜,如何清洗那頭被大姐建議剪短以致無法挽成她最慣常梳成螺髻的髮,哪一件衣料最柔軟,才不致傷了她即將崩析離解的皮膚,並給她帶上一件背心吧!路上淒涼啊,就穿那雙看醫生也穿著散心時也穿著,參加喜宴時也穿著,出國也是那雙的鞋吧……;可是,母親全都不依。

工作人員為求順利工作,將所有家人遣出內堂,獨將我喚進以便確認穿衣順序。我看著母親因換穿衣服被弄得有點凌亂的白色短髮,抬起膀子穿過袖籠時,體液從一碰就破的皮膚裡流滴、一雙腳已腫脹得穿不上那雙鞋改換穿難看的黑布包鞋,準備好的繡花鞋只得擱在腳跟……,跪地合十的我不忍再看,再也認不出那是我的母親了。

天地間,這時,我才真正長大,也是我真真正正孤獨一人了。不管你賺了多少錢,贏得多少榮耀,你如何被現實催逼如何被誤會陷害,更不管你笑得多大聲,哭得多厲害,都只有孤獨的一人去面對了。

滴滴答答的聲音,滴滴答答的聲音,滴滴答答的聲音,滴滴答答……。

那串佛珠跌落地上的聲音,噢,甚麼時候打起瞌睡來了?那一聲聲的佛號,是從甚麼時候唸起又在何時斷去的?

隔壁靈堂傳來守靈人的鼾聲。

天色將明未明,曖昧的雲天之處有一朵淡紫色的雲,似動不動。我看著封得嚴密的棺木,呆子似的傻想,怎不留一隙縫讓空氣進去流動?母親很容易長痱子的,到時候又三更半夜摸到房裡來說:「兒啊,我身上好癢呢!」

又想,這麼一個密閉的空間,想必十分黑暗,該拉一條延長線點一盞小夜燈,好讓慣常在半夜起來東摸摸西摸摸發出聲響的母親不要東碰西撞,流了一攤血都不自知呢,至少,讓我半夜起來巡房時不用開大燈打攪了她。

最想的是,忽然聽到敲門一樣的聲音,聽到母親說,來扶我一把,讓我起來坐坐,「這樣天天躺著,也很累啊。」

母親,九個小孩的母親,我的阿母你已經累了一輩子,你就睡吧,我仍會像以往一樣守著你護著你,即使是現在獨自一人,我也因為學會了勇敢面對--這就是你留給我的法寶--而更加要守護著你。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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