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1-30 23:34:45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懷恩文學獎》忘不了的酢漿草

《懷恩文學獎》忘不了的酢漿草

兒時,欲除酢漿草而後快,如今,卻願它們處處盛開;亦願外婆的記憶,能像它們般頑強,除也除不掉……

圖/吳孟芸

 

 

 

 

 

 

 

 

 

 

 

 

 

 

 

 

 

 

 

 

 

 

 

 

 

 

 

 

 

 

 

每當看見酢漿草,我便會想起外婆。

上國小前,我住在楊梅的外婆家。家後一片廣闊菜園,為整條巷子每戶共有,其中一塊用紅磚與塑膠板隔著,屬於外婆。兒時的一天,常從陪外婆澆水開始。水得從幾十步遠的大水池那挑來。挑水途中,外婆教我念數字,一二三數到十百千,或唱日本童謠,「波波波,啊抖波波」。襯著歌聲,水一杓杓潑上菜葉。晶瑩,滿足。

白天,扣除正午,或早或晚,是種菜時光。空心菜、番薯葉、雷公草……若外公有空搭架,則可種瓜。瓜棚攀上新娘花,引來瓢蟲,我捕得不亦樂乎。菜園是樂園──但雜草除外。「你看到長這樣的綠綠的壞草,就要用力拔出來!」慈祥的外婆說到雜草,總裝出憎惡表情,惹得我義憤填膺,欲除之而後快。而所有雜草中,便屬酢漿草,最頑強,最美麗。

那片菜園常冒出紫花酢漿草。與雜草不同,酢漿草很難連根拔起,往往只能將葉柄抽出,像枝頂著大葉的長豆芽,地下莖則留在地裡,伺機出芽繁殖。「這是小鬼的心臟」,外婆挖出地下莖時,這麼告訴我。之後我的指甲縫便常塞滿泥壤。先求挖出心臟,再求保持完整,天知道心瓣落回土中,會否開出一片紫煙。土裡的難挖,磚縫間的更難對付,我卻樂此不疲,覺得自己能幹。

酢漿草是敵人,亦是友人,當拔出一地豆芽,便可玩我最愛的拉鉤遊戲。酢漿草葉柄很軟,裡頭有根柔韌細絲,外婆教我從葉子下方,一掐,一折,將絲抽出來。兩人各持一根,用力一甩,將葉柄纏住,誰先拉斷誰就輸。外婆說幾十年前她就這麼跟八個孩子玩。我們有時玩到傍晚,再去挑水,餘暉讓矮小的我們拖出悠長影子,一路延伸回我們的菜園,這一幕彷彿永遠不會結束。

但影子仍越拉越長,越長越淡,最終消逝於幽暗夜色。幾年後,親子關係也如這影子,從親近逐漸遠離,從清晰逐漸模糊。上了國中,學會頂撞,與好友廝混是正經事,陪父母上街則沒意思。叛逆期逆的是父母,卻連帶疏遠了外婆。我從按月回一趟楊梅,變成三大節日現身,後來只在農曆年領個紅包,便算與親戚打過招呼。

這段疏離期間,外婆邁過七十歲,七十五歲,在我考上大學的那年秋天,身體出現異狀。起初只聽大人竊竊私語,說外婆出了些狀況,該上台北看醫生。我想問,又不敢開口。後來外公生日,我見到外婆,鬆了口氣,覺得她硬朗如昔。但就在那天下午,她上街買麵條遲遲未歸,幾個姨丈飆著車在大街小巷繞上好幾回,才在某塊田旁找到茫然的她。

母親告訴我,外婆的記憶力衰退了。是老年癡呆症嗎?我問。母親如往常般不願小孩操心任何事,只輕描淡寫地說還待觀察。沒隔幾個月,家裡的茶几下多了袋資料,上頭寫著斗大的「如何延緩阿茲海默症的惡化」,幾個字鐵案如山,狠狠甩了我一巴掌。

我又開始常回外婆家。大家都更常回外婆家。我們要她練習說出大家的名字,結果,這十幾年越少與她相處的,她越慢答出。殘酷,但公平。曾以為記憶能凝凍瞬間,如今方知連記憶也不可靠,而我們的身影在外婆眼中都正在褪淡。醫生說這種病只能延緩,無法好轉。我曾質疑延緩有何意義,卻漸漸明白,讓外婆多記得一天,多相伴一天,是自然而然的願望,與理性無涉。

遠嫁美國的四阿姨特地從波特蘭回來探望外婆。回美國前,她說:「我不確定媽還認不認得我。」二十年前,外婆為了確認阿姨是否嫁對人,首次踏出國土飛往美國;二十年後,阿姨與白種人的姨丈恩愛如昔,卻成了外婆最早遺忘的女兒。

我常讓外婆憶當年,練腦力。才知道外婆有個弟弟,初中時半工半讀,睡得少,有天騎車騎到溝裡,就這麼去了。外婆從此認為:「做人不必賺大錢,但一定要活得開心。」雖然這麼告誡我,她自己過得是否開心,我卻不清楚。除了拉拔八個孩子,她還養過豬,進過工廠。雖然這是貧困時代的普遍重荷,我總覺得她至今仍背負包袱。

外婆削香瓜,自己仍只吃籽,果肉全留給家人。只是現在她會忘記大家都已吃過,繼續削出第二盤,第五盤。也開始做出費解的事,例如清鄰居水溝裡的殘渣,勸阻後隔個幾分鐘,忘了,又再去清。這時我會拉外婆去散步,從小巷走上鄉道,從現代走回響徹酒矸倘賣嘸的光復初期。

外婆一度瘦到脫了形。吃碗麵可能要一小時,彷彿在咀嚼漫長人生。我臉掛微笑,心頭卻感傷;原來老人與嬰兒一樣無助,只是後者日益茁壯,前者日漸沉痾。外婆有老花眼,我將上千張舊照片掃描上電腦,把圖放大,方便她認人。四阿姨從小到大的照片都掃齊了,希望下次她回國時,外婆能認得她。

少了外婆,菜園荒蕪了,退休的大阿姨決定改成花圃。有一次,我牽外婆到後院,看花一簇簇開。旁邊幾朵酢漿草花,低低地隨風搖顫,這景象讓人好懷念。外婆搖頭,把它們拔了起來,一掐,一折,將絲抽出來,動作依然熟練。我乍時領悟酢漿草就是外婆:平凡,柔弱,卻藏著一支堅韌骨桿。

兒時,欲除酢漿草而後快,如今,卻願它們處處盛開;亦願外婆的記憶,能像它們般頑強,除也除不掉。前者辦得到,我甚至能在家中種草;後者,卻只能是奢望。

也許,有一天,外婆已認不得我,卻仍認得酢漿草。

不過,沒關係,我會繼續記得酢漿草,記得甩著葉柄的,疼我的外婆。

【2008/11/30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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