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文化】縱橫古今【大話方言】老母雞變鴨
【歷史文化】縱橫古今【大話方言】老母雞變鴨
2008/12/10 | 作者:易中天
外來語大量成為中國人的口頭禪,其盛況空前最早大約是在漢唐之際。
漢唐時期幾乎有一千年之久,其間所謂「漢唐盛世」更是中國歷史上很值得誇耀的輝煌時代。漢武帝好大喜功。在他手上,帝國的疆域竟擴張到兩倍以上,廣達五百平方公里。唐太宗雄才大略。他採納魏徵「中國既安,四夷自服」的建議,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果然弄得九州臣服,八方來朝。什麼突厥、吐蕃、高麗、日本、波斯,乃至亞美尼亞、東羅馬帝國和阿拉伯半島的大食,都一撥一撥地把使者和留學生派到中國來,心悅誠服地學習中國文化。於是大唐帝國便成了世界文化的中心。
中心總是會名垂史冊的。事實上現在我們使用的語言被稱作「漢語」,或者被叫作「唐話」,就因為這兩個朝代國力最雄厚,文化最繁榮,影響最深遠,和世界的交往也最多。結果大家記得住的,便不是漢,就是唐。比如日語中用漢字的語音有吳音、漢音、唐音三個系統。京都的京讀作きよう,是吳音;京畿的京讀作けい,是漢音;南京的京讀作きん,是唐音。
日本人渡海而來,上岸的地方是江南,最先學去的當然是吳音。漢音和唐音就有點名不副實了。所謂漢音,其實是模仿唐代中原語音的,但那時唐的名氣還不如漢大,於是便被稱作漢音。後來,宋元明清又不如唐,結果模仿宋元明清語音的又被稱為唐音。儘管北宋當局一再要求各國改稱中國為宋,卻可惜收效甚微。這也怪不得人家,漢與唐,實在是「先前闊得多了」。
語言學家薩丕爾(Sapir)有句名言:「語言很少是自給自足的」。日本人要學中國話,中國人也要從外國人那裡借語言。事實上,當兩種異質文化發生關係時,影響從來就很少是單方面的。就算是打架吧,也會你一拳,我一腳,你在我身上劃道口子,我在你身上留個傷疤。漢開拓,唐開放,與外部世界的交通聯繫自然頻繁。張騫通西域,玄奘求佛經,飲食服飾、風俗習慣、語言文字之類的東西也會跟著「搭便車」。至少是,西域既通,現成的詞彙就不敷使用;佛經既得,外交的翻譯就成了問題,因此漢唐兩代,也就成了大量借詞彙入民族公用語庫,華廈民族語言大大豐富的時代。
外來文化進入中國遇到的第一個問題,是那些外國有中國沒有的東西,不知道該怎麼叫。最便當的辦法,自然是人家怎麼叫咱們也怎麼叫,這就是音譯。但那時還沒有漢語拼音,便只好找些讀音相近的漢字來對付。這種辦法,近現代也要用的,比如咖啡(coffee)、可可(cocoa)、坦克(tank)、蘇打(soda)、沙龍(salon)、邏輯(logic)。苜蓿和葡萄也是。苜蓿和葡萄都來自大宛語,在伊朗語中分別是bu ksuk和budawa,讀起來差不多。
我們老祖宗做事,是相當認真的。雖說是音譯,也不肯胡亂找些字來湊合,總希望不但聽起來像那麼回事,看起來也得有那麼一點意思才好。比如葡萄原本翻譯為蒲桃或蒲陶,後來幾經斟酌,還是寫成葡萄,因為葡萄既不是蒲(香蒲、昌蒲或蒲柳),也不是桃,更不是陶。寫成葡萄,不但不會鬧誤會,而且還真一嘟嚕一嘟嚕的感覺。
這也是中文翻譯的一貫精神:信、雅、達。所以,用「可口可樂」譯cocacola,雷達(radar)和模特兒(model)也是譯得很傳神的。雷達,像雷電一樣迅速傳達;模特兒,模樣既好,又很獨特。
不過古人的困難比我們大,可用之字既少,新鮮事物又多,沒有現成的經驗可供借鑒,只好摸著石頭過河。比如苜蓿就曾翻譯為牧宿和目宿,琥珀則曾翻譯為虎魄。但苜蓿畢竟不是放牧時睡覺或看得見的宿營地,琥珀也不是老虎的魂魄。譯為牧宿、目宿、虎魄,怎麼看怎麼不對勁,於是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發明出新字來表示。除「琥」字古已有之外(琥是古代的一種禮器,即琥璜;或信物,即虎符),珀、苜、蓿,都是專門為此發明的。後來,但凡松柏樹脂的化石都叫珀,如臘珀、金珀、明珀、水珀、花珀。
最妙的是「佛」。前面說過,中國原本是沒有佛的,所以佛教剛傳入中國時,Buddha一詞的譯法也五花八門。沒馱、勃馱、浮屠、浮圖、佛圖、佛陀,不一而足。最後選定了佛陀,簡稱為佛。因為沒馱、勃馱實在怪異,讓人看了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浮屠、浮圖也容易產生歧義。當然,也可以意譯為「覺者」,但想來想去,還是佛陀好。佛這個字,既是人(有單人旁),又不是人(弗人),正好用來表示那悟得了無上正等正覺的非凡的人。何況鬼、神、仙、佛並列,也很整齊。所以,用佛來譯Buddha,也是「神譯」。
菩薩,在原始佛教中,它本是釋迦牟尼修行尚未成佛時的稱號,全稱是菩提薩埵,即梵文Bodhisattva的音譯。其中,菩提(Bodhi)即斷絕煩惱成就涅槃的智慧和覺悟,薩埵(Sattva)即眾生,因此菩薩是不但自己修成正果,還要救萬民於火水,所以,一個人,如果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就會被稱作「活菩薩」或「菩薩心腸」。菩薩低眉,金剛怒目,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佛家的世界很是豐富。
閻羅也是音譯,全稱則是閻魔羅闍(Yamaraja)。菩提薩埵簡稱為菩薩,閻魔羅闍簡稱為閻羅王,並不光是為了省事,也是為了更容易為中國人所接受,這二詞,早就變成中國的名詞,異國情調已經沒有多少了。
這可真是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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