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邊按壓,一邊對著另一個盲眼師傅說,這台灣來的姑娘,一摸就知道……
台妹JJ去了上海,為台商的連鎖餐廳設計制服。比圖得了全票,簽約下單前一天,殺出太子黨。領導的人馬一出,生意就進了他們口袋。JJ要求看一眼對方的設計,卻連一個筆畫都見不到。「對不起呀林小姐,」餐廳老闆面無愧色,「在這裡做生意,『關係』比什麼都要緊。」
JJ氣壞了,只好逛街、花錢、買東西。累了就打滴,拎著大包小包去按摩。衣服剛卸下,掛著一對赤裸的乳房,抬頭撞見一個瘦長的男子。
「喂,」JJ護住胸口,「我沒穿衣服吶!」
男子不為所動,筆直走到JJ面前,摘下墨鏡,「姑娘,我沒有眼睛呀。」昏暗的燈光下,眼眶裡是淨黑的空,沒有任何充當義眼的球體或彈珠。JJ看著那團皺巴巴的黑洞,彷彿沒有盡頭,似乎只要看得再久一些,便能直取他的夢。
男人五十歲,是個沒有戶口的農民工,寄居在兒子的宿舍裡。兒子在復旦大學讀書,每天騎車送他上下班。自行車,一趟一小時。
「那些鬱結呀,一定要推散,」男人的技術極好,非將JJ弄痛不可,「妳既已到了我手下,就要好好接受整治……」男人一邊按壓,一邊對著另一個盲眼師傅說,「這台灣來的姑娘,一摸就知道。」
「怎麼說呢?」JJ問。
「台灣來的肉特軟,脊椎側彎也特多。」師傅摸著摸著,在JJ的尾椎停一停,敲兩下,嚴肅地判讀著。
「老夏你幫我瞧瞧,」他對著板凳上的瞎子說,「你看這東西是啥?」
兩個瞎子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的「你瞧」、「你瞧」、「這東西你瞧過嗎?」
「不就是個舊傷嗎?你這沒見過世面的東西。」
「老子我以前可是有眼睛的,德國黑森林長啥樣,我還記得!」
「你去過黑森林,我還見過毛主席咧!」
「我有說我去過嗎?見過明信片總行吧!」
JJ連去三晚直到離開那天,拖著行李上了計程車,總覺得欠他什麼。原來是昨晚按摩過後,忘了跟他道別。想起他可能瞪著皺巴巴的大黑洞,癡等一個不再光臨的客人,就令JJ感到自己很像,很像那批太子黨。
JJ請司機掉頭,繞去希爾頓飯店,買了一盒八吋的黑森林,回到按摩院。
「袁師傅,是我,台灣來的小林,」JJ熟門熟路直抵廚房,「我要走了,向您告辭。」
袁師傅蹲在灶邊用餐,放下碗筷,握住JJ的手,「這麼快就走了?」一雙瞎眼忍住淚,「有空再來看看我。」
「我買了一盒蛋糕,」JJ說,「給您跟兒子分著吃。」
袁師傅戴起墨鏡,「吃什麼蛋糕呀?您真是太破費。」
「這蛋糕叫『黑森林』。」
「哦,是德國的味道嗎?」
「大概是吧。」
JJ不是一個浪費的人(折現或許實惠一點?雖然她每次都給了小費)。但JJ就是這樣任性地,想送出一份禮物,一個沒用的奢侈品。一種袁師傅絕對不會花錢去買,卻不斷聽聞、心存嚮往的東西。類似一場電影,或陌生人的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