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4-13 18:22:05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刮骨療傷是什麼滋味?

刮骨療傷是什麼滋味?

幾個朋友聊天,三杯黃湯下肚,不知怎的談到了各人「痛」的經驗。年過半百,世事多艱,頭痛腦熱,意外傷病,自不在話下,訴苦時,又有人在一旁或賜予同情,或欽羨英勇,各人無不將壓箱底的疼痛經驗都挖了出來。

飛行傘降落遇亂流 右手骨摔得稀巴爛

話過三巡,議題將盡,忽然有人說:「關公刮骨療傷,那才是痛,不知又是個什麼滋味?」當下眾人面面相覷,無言以對,到底古人事,今人哪得知曉?半晌之後,我忍不住說:「我知道。」但心中更感激的是在整個事件中,成功大學醫學院周一鳴醫師、屏東基督教醫院陳泰昌醫師的協助和關聖帝君的庇佑。

大約五年前,我在一次飛行傘降落時碰上亂流,從六、七公尺高的空中摔下地,將右手從尺骨、橈骨、腕骨及掌骨,一塊兒摔得稀巴爛,X光上顯示大大小小、長長短短、好的壞的骨頭加起來共有十幾塊,本來以為這隻手,就算日後長好,也將廢了。結果有幸及時聯絡到成大醫學院骨科的周一鳴教授夫婦,當下就從台南趕到屏東基督教醫院,和他的學生——屏基的主治醫師陳泰昌大夫,為我用最新式的手術方法將碎骨排好,並用六根骨釘分別將各塊骨片重新組合回原位。每根釘子大約四吋長,一端以螺紋鑽入骨中固定,另一端突出在肌肉裡,再用螺絲固定在一條橫架著在手臂到手掌上方,長約20餘公分、小拇指粗細的金屬棒上,以確保在新骨頭長好前,這些碎片不會移位。手術在全身麻醉中完成,過程全無感覺,雙眼睜開時,看到原本摔得歪七扭八的右手,變身成如生化機器人一般,鋼條和肌肉齊飛的英姿,心中著實感激莫名!

三個月的骨頭生長期,一眨眼就過去了,手術後的第二天我就出院,回到了工作崗位,趕著上課、演講、出國、辦公、招待外賓、上立法院備詢……無役不與,幾乎忘了自己是過著獨臂人的生活。因此當最後一次回診時陳泰昌醫生要我排一個手術時間,好將鋼釘取掉時,我幾乎完全找不出空檔。

骨頭裡有釘子在搖 痛得「刻骨」銘心

「取釘子的手術一定要進手術房嗎?」我問陳醫師。「也不一定,」陳醫師回答:「不過要麻醉,還是需排時間。」「那不麻醉的話門診就可以做嗎?」「可以啊!不過可能很痛。」「如果耐得住痛的話,今天可以做嗎?」陳醫生看了一下行程,說:「可以,不過你確定要忍這個痛嗎?」原本有些猶豫,可是一想到可以省下半天的時間,「為國為民」服務,心一橫,就回答:「可以。」陳大夫看著我笑,說:「你真勇!」就吩咐護士去準備房間和器材了。

門診手術房空蕩蕩的,只有一張病床,和一檯裝滿了手術器材、消毒液和紗布、棉花的台車,護士將我包在右手上的紗布先移除,將手臂用碘酒塗了個扎實,然後陳大夫就拿起扳手,施力把那三個月來緊緊將鋼釘鎖死在鐵條上的螺絲旋開,隨著他的用力,六根在骨頭裡的釘子一起搖動,那個感覺又痛又痠,但不是真的很痛,而是一種「一整條骨頭中都有釘子在搖」的毛骨悚然的恐懼。

大夫一連鬆開了六個螺絲,將鋼條移除,這時的手臂,就只剩下由手掌、手腕到手臂中段一排六根插在肉中的鋼釘,經過十二星期的「細心呵護」,每天消毒、擦藥、換紗布,皮肉早已和釘身長在一起了。醫生挑了一把鉗子,緊緊的夾住一根釘子,說:「有點痛哦!」就開始一邊旋轉,一邊向外拔。

釘子剛開始旋轉的一剎那,真是痛得很精采,本來已和釘身癒合的皮膚、肌肉、血管,一下子又被扯開了。鮮血「嗖」的湧出,護士小姐忙拿著紗布吸個不停,不過好戲才開始,因為釘子是以螺紋固定在骨頭中,所以並沒有辦法一下拔出,而是,「滋!」「滋!」「滋!」一圈一圈的轉出來的。那有多痛?我其實並沒有特別想要去記憶它,大概脫不了「刻骨」銘心、痛徹心腑這類的形容詞。我要講的是那種鋼釘磨著骨頭,攪和著上面一層肌肉、皮膚、血管,一分一分往外拉的感覺,就像是用銼子一下一下直接銼你的神經。

壓力並不僅僅來自痛,而且來自腦海中想像著肌肉、骨骼正一點一點被撕裂的驚懼,可是明明是妙手回春的醫生在療傷呀!這種矛盾讓你無法有正常發抒疼痛的釋壓反應,而是更努力的去控制自己的情緒,更努力讓那一隻拚命想縮回來的手,一動也不動的受醫生擺布。或許這才是「痛的深化」,就像許多小說中描寫的心情之慟,傷心欲絕,卻又無能為力。

技術高超醫生貴人 重新賜我一隻右手

第一根釘子終於拔出來了,臨出來時那一剎那,因為釘子前面是螺紋,剛好在拔出來時將周邊的肌肉再刮一遍,疼痛頗像樂曲結束前有個最高潮。整個過程可能不到一分鐘,但緊繃的情緒卻讓時間漫長難熬,我忽然後悔得要死,因為橫的數過來,豎的數過去,手臂上怎麼算還有五根釘子,這個過程,還要重複五次!

六根釘子終於都拔完了,我忽然覺得自己可以明瞭,傳說中關聖帝君刮骨療傷的滋味是如何,而且可以細述長骨(橈、尺骨)、腕骨和掌骨不同的滋味,真是覺得備受恩寵。刮長骨的部分肌肉的疼痛多些,腕骨部分又痛又痠,鑽到「骨子裡的麻」,掌骨的滋味?要嘛是我已經神經麻痺了,要嘛是曾經滄海難為水(掌骨的兩根釘子最後拔),其實還好啦!

拆完釘子後的手幾乎立即恢復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功能,只是被固定了三個月後,突然對做事時有兩隻手可用的感覺,分外生疏,以往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而經過幾個月的復健訓練後,右手已與正常人一般無二。不過往後有機會看到一些在類似掌、腕部分骨折,但是用傳統打石膏方法醫療,留下行動不便後遺症的病人,才知道自己實在是受著上天的眷顧,方能碰到如此學識淵博、技能高超的醫生貴人,重新賜我一隻右手。更衷心感念關帝老爺冥冥中的庇護,讓我不但在意外中全身而退,還有幸經歷如此特殊的「傷痛」經驗,重新了解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的重要,謹慎行止,終生受惠。

【2009/04/13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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