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4-27 19:18:27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萬語與千言,不如喫茶去

【藝文賞析】萬語與千言,不如喫茶去 
 
  2009/4/27 | 作者:林清玄/文 沈禎/圖
 
   禪定又何嘗不是平常和自然的活動呢?功夫一深,自然得悟,舉杯飲茶之時,不也是動靜一如的嗎?


站在柏林禪寺的趙州塔前,我的心裡湧起一道暖流,彷彿趙州禪師就站在我的眼前。

禪寺的當家師點了三炷香遞給我,我再三禮拜,並看著白煙緩緩的上升,飄過塔頂,飛向遠天。

若要我從歷史中選出最敬服的幾位禪師,我一定會投票給趙州。那是他的公案、他的家風,至今還深深的影響著我。

剛剛在方丈室,當家師指著趙州的像說:「這是唐代的石刻拓下來的趙州大師的像。」

我就想起在趙州禪風大行的時候,許多人來追隨他,其中一位崇拜他的弟子畫了一幅師父的像,很得意的獻給師父。

趙州看了自己的像,說:「這幅畫像如果是我,就把我殺了;如果不是我,就把畫像燒了!」

弟子無奈,只好燒了畫像。

不著相的趙州顯然無法阻止人的崇拜,唐朝、宋朝,代代都有人為他刻像;元代明代清代,每朝的皇帝都幫他立碑;還蓋了寺院和寶塔。

我眼前的趙州塔,裡面藏著趙州禪師的舍利子,始建於五代,元朝重建,一九九八年重修,高達七層,三十公尺,在古代可是恢宏偉大的建築。

趙州禪師在心靈建造的塔,可比那高得多了!

比喝茶更重要的事

千里迢迢的跑到河北趙縣來看這座塔,是因為我對趙州的「喫茶去」一直掛懷難忘;對「庭前柏樹子」一直放心不下;對「狗子還有佛性嗎?」一直輾轉反側……,或許到了趙州腳下,能一解心頭的疑惑吧!

在趙州塔前,疑惑頓然像庭前的柏樹子,啪啦落下,生起了綿綿的感動。

做為禪的門徒與茶的信徒,我一直相信使「茶」「禪」兩脈對流的最大功臣,應是趙州!

記載在《指月錄》裡的這則公案,是歷史上最有名的公案:

有僧到趙州從諗禪師處。

師問:「新近曾到此間嗎?」

曰:「曾到!」

師曰:「喫茶去!」

又問僧。

僧曰:「不曾到!」

師曰:「喫茶去!」

後院主問曰:「為什麼曾到也云『喫茶去』,不曾到也云『喫茶去』?」

師召院主,主應諾。

師曰:「喫茶去!」

這是很有趣的畫面,曾來的和尚、不曾來的和尚,還有隨侍在側的院主,趙州都親切的叫他們「喫茶去」!這是什麼道理?每次思維這個公案,我都彷彿看見趙州大師親切的微笑。

有什麼比喝茶更重要的事呢?

有什麼比生活更重要的事呢?

如果說百丈懷海禪師寫的《叢林清規》,規定了什麼時候喝茶、喝茶時有什麼規矩,如何點座、怎樣點茶,是把「禪」與「茶」的通道連結;那麼,趙州從諗的「喫茶去」就是直接走入那個通道。

在真正的禪師眼裡,道是無處不在的,一切的事物都與道相通,汲水、砍柴、燒火、喝茶、吃飯、睡覺,人生有多麼簡單,道就有那麼簡單;人生不管有多麼複雜,有道的人還是簡單。

「喫茶去!」是禪宗最有名的法語。

趙州為什麼獨獨說是「喫茶」,而不說別的呢?

傳說趙州禪師嗜茶成癖,愛茶人而有愛茶語,此乃平常。這正是臨濟義玄說的:

「佛法無用功處,只是平常無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飯,困來即臥,愚人笑我,智乃知焉!」

誰能更喫趙州茶

在趙州之前,飲茶已經是寺院裡日常的生活,一者茶能醒思提神悅志,二者茶能解身心的乏渴,三者茶能去毒解熱……。

但是以禪而言,「喫茶去」是從具象的、實物的、世俗的意義提升出來,超脫了束縛、解決了執著、突破了困境,當一個徹見道法的人,他喝茶時是「一行三昧」,打坐時也是「一行三昧」,在生活的每一個片段,心都是平的。

「人性中皆有悟,必功夫不斷,悟頭始出。如石中皆有火,必敲擊不已,火光始現。然得火不難,得火之後,須承之以艾,繼之以油,然後火可不滅。」

喝茶是極平常和自然的活動,但功夫不斷的人、體驗深刻的人,境界自然就高了。

禪定又何嘗不是平常和自然的活動呢?功夫一深,自然得悟,舉杯飲茶之時,不也是動靜一如的嗎?

趙州禪師之後,很多人在考證「茶禪一味」最早提出的人是誰,傳說是佛果克勤最早把這四個字送給日本來的徒弟珠光。

「茶禪一味」是好句,充滿了文人氣,但趙州的「喫茶去」,真直截、真痛快!真正是那個一味!

正如黃龍惠南禪師在《自頌詩》中說的:

「生緣有語人皆識,水母何曾離得蝦。但見日頭東畔上,誰能更吃趙州茶?」

「喫茶去」是如此單刀直入,一點也不矯揉做作,因為有這種痛快淋漓的心境,才能使「茶禪一味」這種文質彬彬的說法變得更飽滿、更有滋味!

佛法即是活法,禪心即是殘心!

庭前柏樹今猶在

趙州老禪師留下的不只是禪風,也是茶風。

在小小的一杯茶裡,流動的是生命的黃金色調,金風爽颯,只要完全進入那一刻,就有無窮的天地。

我們在方丈室內喝著從有唐就傳到今日的茶,當家師取來一盒「趙州柏子香」送我。

這柏子香有來歷,是祖庭院中的一棵千年柏樹,幾年前乾枯了,寺裡的師父把中段的樹幹刻成一尊「柏子觀音」,樹根和枝椏則做成了香枝,在丁亥年的法會做為給功德主的紀念。

法師說:「這就是趙州口中的庭前柏樹子呀!」

我彷彿跌入了千年禪境。

有僧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師云:「庭前柏樹子。」

學云:「和尚莫將境示人!」

師云:「我不將境示人。」

云:「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師云:「庭前柏樹子!」

趙州祖師不會將境界示人,他說達摩祖師為什麼從西方來到中土,你看庭前的柏樹子就知道了。

那庭前柏樹粉身碎骨所留下來的柏子香,現在就已捧在我的手上。

趙州老禪師總是意在言外,如果需要不斷的訴說,還不如去喝杯茶吧!千言萬語,都在其中。

千年只是一瞬

回到台北,我偶爾泡著趙州禪寺送我的蒙山甘露,點起一枝千年的柏子香,感覺千年只是一瞬,趙州他老人家還微笑俯視著人間。

「山堂靜對一爐香,千載靈根日月光。寶篆芬芳心地朗,庭前柏子郁蒼蒼。」

蒼蒼的豈只是千年古柏,爐煙、茶香,還有我們千回百轉的心,都是蒼蒼!一歲一枯榮,萬年不寂寥!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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