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7-17 18:25:20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記憶儲存盒/酒糟先生

記憶儲存盒/酒糟先生

到了現場我才知道,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個展。穿著西裝梳好頭髮的他,第一次笑得那麼神采奕奕,甚至身上也毫無酒味……

圖/吳孟芸

 

 

 

 

 

 

 

 

 

 

 

 

 

 

 

 

 

 

 

 

 

 

 

 

 

 

 

 

 

 

 

第一次看見酒糟先生,是在英格蘭小鎮的一間版畫教室裡。他是那裡的技工,負責協助學生製作版畫。及肩的亂髮,滿頰的鬍渣,滿身酒味的瘦小身材長年套著一件縐巴巴的圍裙式工作服,一點也不像典型的英國男人。

滿身酒臭的技工
熱情助人的天使

然而,留學生對他的風評卻相當不錯,因為他比其他師長親切熱心。只要我們操作機器遇到問題或闖了禍,都會去找他求救──其他技工是不會手下留情的。甚至到了放學時間,若酒糟值班,我們還可以稍微拖一下,把版畫做到一個段落了再離開,不用面對一張急著下班的臭臉。

那段留學的日子裡,每當大夥兒聚聚,痛罵學校不合理的規定與師長時,酒糟就是這話題裡令人感嘆的破折號──雅痞打扮、滿口藝術理論的系主任,其實是個心機深沉的政客;而穿著雜亂、滿身酒臭的技工,卻是個熱情助人的天使!人,真的是不能以貌取人啊。

直到那年暑假,我對酒糟先生的認識,才又進入新的階段。常跟同學一起午餐聊天的酒糟,偶爾會邀人去他家開party,順便看看他的版畫作品。然當謠言開始四竄時,我們才發覺,天使,可能只是個寂寞而感情用事的中年男子……那二三位先後拒絕了他的追求的德、法學生,先後遭受冷淡的對待,甚至刁難。而少了機器設備,不知她們還能去哪做版畫?

酒糟先生變身
穿西裝梳好頭

那個忙著畢業製作的暑假呵,是這樣的五味雜陳。酒糟先生對我還是一如往昔親切,可他身上的酒味,卻開始讓我感到酸臭難忍。遇到難題還是會去找他幫忙,但卻不再對他寒暄示好,只是禮貌微笑以對。有幾次,他邀我們幾位亞洲同學去吃午飯,都被婉拒,於是便識趣的打住,然而這並未稍減他對我們的熱心。有時我不免懷疑,自己對他雖然彬彬有禮,內心其實冷淡無情,似乎比他更像傳統的英國人。

畢業前夕,我們全班都獲邀參加酒糟畫展的開幕酒會。那是個美麗晴朗的午後,到了現場我才知道,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個展。穿著西裝梳好頭髮的他,第一次笑得那麼神采奕奕,甚至身上也毫無酒味。他熱心的招呼我們去吃點心──連那幾位德、法學生也不例外。

我跟酒糟一點也不熟,但那天看著他的畫,卻忽然一陣惆悵。一座英格蘭的無名小鎮,鎮外郊區的隱僻小屋,裡面展著一位年近四十的藝術家畢生的心血……

誰會來看這位無名小卒的作品呢?不過就我們這幾個學生。沒有媒體報導,沒有大人物捧場,甚至連本鎮鎮民都稀稀疏疏的,因為地點實在太偏僻了。

四十歲的時候
我會在做什麼

那麼,熱鬧的酒會過後,他還剩下什麼?不過就一本滿是學生名字的簽名簿,以及多數時間都門可羅雀的展場罷了。

而四十歲的時候,我又會在做什麼?

離開英國那天,我拖著二箱行李,吃力的走向小鎮的火車站,準備搭車前往倫敦的機場。在街上遇到酒糟時,他得知我即將遠離,激動的祝我一路順風,並要我有空一定要回小鎮玩。然後,他給了我一個大擁抱,那酒騷味,一直到我上了飛機,似乎都還散不去。

如今,英國的歲月早已遠去,回憶裡的許多面孔也不再清晰。我在忙碌的生活裡浮沉,租屋、就業、結婚、育子……感覺人生就像一條乏善可陳的軌道,讓我日復一日,平板的運行。

昨天午夜,作了一個美好的夢,夢裡,一群觀眾正漫步在畫廊裡,聚精會神的欣賞著我的畫作。醒來,發現是午夜三點。整個臥室裡,先生和孩子都熟睡了,只有鬧鐘秒針輕輕運轉的聲音。

然後,一股似曾相識、淡淡酸酸的酒騷味,不知從何處飄了過來。然後在寂靜的深夜裡,消失無蹤。

【2009/07/17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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