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沒有故事的小說,像一篇哀歌。作者以運鏡的方式描繪摯愛的人死在海底,營造出優美的鏡頭感,呈現一個水光漫漶的海底世界。
──駱以軍
薛好薰,1966年生,高雄人。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畢業,現任教於高中。曾獲時報文學獎、打狗文學獎、台北文學獎、台北縣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
圖/陳裕堂 |
如果是數位相機,就可以顯現出每一張影像定格的確切時間,但,這是幻燈片,那一張張框在膠卷的時序遂無法分辨是否錯置。她在黑暗中,喪失了時間感,不管是現在或影片中的過去,都癱融成一片,無力。投射在白壁上的影像分給她一些光,一些反照的顏色施捨給蒼白的臉,除此之外,只有一屋子冷絕的黑暗。
這幾卷幻燈片擱置了好久,直到一切塵埃落定,所有勸慰的人都覺得盡了責任,說了該說的話、給了該給的支持之後而離開,終於還給她想要的寧靜,她才有機會好好面對,逐張逐張按壓幻燈機轉盤審視作品。不同往常的只為它們做照片說明,現在,她想循著圖像再一次尋探他在海中所見所感。如果這些生物的出現都是上帝有意的安排,不是隨機的拍攝,究竟隱藏什麼密碼在其中,她需要譯解。
她先看到照片中寶石紅的海星斷肢,才看到上頭約五公分大小的油彩蠟膜蝦,正抱著比牠們大的海星斷肢大嚼,仔細瞧,還可以看到只剩四肢腕足的海星在畫面角落,彷彿被拘囚著、豢養著。一隻海星便建構了油彩蠟膜蝦的完整食堂,只要慢慢嚼啖,不厭煩口味單一,油彩蠟膜蝦不怕斷糧。
四隻腕足算不算殘缺?她想,對有再生能力的海星而言,單一腕足也能再生出失去的四肢,人類如果擁有這樣能力,所有的焦紅的傷口,所有如蟹足腫大的瘡疤都能恢復平整,屆時,即使擁有哀悼的心情也沒有可以對之哀悼的創傷。只是,心死的人該很無奈吧,即使企圖自殘,肉體也無法死去,反倒是所有的痛苦如再生的細胞,不斷複製、復活,斷二而為四,斷四而為八……細瑣而且繁多,成為布列在海中的星子,熠閃著寒光。還是造物主公平,只賜予海星之類無脊椎動物這種再生能力,對有自我毀滅傾向、有同種互相攻擊(折磨)行為的人類來說,擁有這種能力不會是天賜的稟賦,反而變成一種天譴。
用海星來隱喻,全景、局部、特寫……想告訴她什麼嗎?希望她活得像無脊椎動物,純粹憑仗著本能,而不是依靠著思考、靠感情、靠回憶來度過剩下的日子?或者,希望不管他傷她多重,只要她還有殘缺的軀殼和心靈,一息尚存,假以時日,就能再生出另一個鮮活完整的她?
接下來的幾張幻燈片主題是一大一小的海蛾,有著扁長的嘴,如鴨子般左右搖擺地在沙地上爬行,雖然張著鰭翼卻無法飛翔,只能保持平衡。身上布滿土褐斑點,是絕佳的保護色,如果不移動簡直無法察覺牠們的存在。二隻海蛾在散落著幾塊礁石的沙地上各自爬行,背後隱隱約約幾線行跡紋理,交會又分離。
她瞇眼注視,竟像舊時在日本銀閣寺庭園所看到的枯山水,當時年輕,不懂日本的枯山水,曾經望文生義,質疑繁麗的生命背後果真本相只是一片枯寂?後來才知道,枯山水上的沙地爬梳出來的紋理代表流水潺潺,礁石象徵蓬萊仙島,僧人對著靜態的山水參悟變動不居的世界。而她對照眼前的幻燈片,嘗試去參悟什麼,卻了無慧根,海中如今再也沒有可以讓她嚮往、頓悟的極樂世界了,只有生存艱困的悲慘世界,即使擁有海蛾的保護色,只想在荒瘠的現實中緩緩匍匐,也保護不了被命運之神鯨吞蠶食的生命。
按轉作品,一向在身邊解說拍攝過程的他,如今缺席,只剩她面對一堵白牆所虛構的海洋。千萬思緒,都化為一個個斷裂的字,像一群模糊散漫的魚苗集結成球,但她一逼近,魚苗從她伸手之處保持等距地退卻,她抽手,魚苗又團團如初,腦中沒有邏輯的語串成形。
她多次和他下水,了解他在海中的癡迷狂熱,他的腦中像鍵入相關的字串,眼光只會自動搜尋海中的生物,有時可以完全忽略她的存在,彷彿她是透明的水母隱身在藍色海水中。但她知道他其實在乎的,在每一次按下快門後,便左右顧盼確認她的位置,對她眨一眨眼,她懂得那眼神。為了不打攪他拍攝,她也甘心變成水母,漂浮在他上下四周,呼吸細細淺淺,撐開了保護傘,垂下輕柔的觸手,籠罩著他,幫他趕去身邊躲藏的獅子魚、玫瑰毒鮋、魔鬼海膽……最後,再點叩他的肩膀,提醒氣瓶的殘壓所剩不多,該回頭了。
體內含百分之九十八水分的水母只要一離開海洋,便迅速乾癟,死亡,但,如果可以,如果需要,她甚至願意讓觸手充滿毒刺絲,不僅在海中護衛他,也在陸地為他撐起一把隱形的傘花。
曾經在海中,她綁繫的髮束鬆開,長髮隨著她的泳動悠悠飄散;他後來上岸時說,當他一轉身,剎那間以為她是一隻隨波流招展的海百合。她想,我若是海百合,你可是我能依靠的海扇?只要緊緊攀附著你,我就能伸展出去,朝又急又強的海流所來的方向,抓住我的幸福?
這個疑問一直沒有機會說出口,如今她卻得到不想知道的答案:先被時間海流沖走的,是他。
如果他安於陸地攝影,也許不會有今日。果真如此,她也不會有今日。命運一轉折,咫尺天涯。
雖然同在旅遊雜誌社,他總是在外奔跑,即使回雜誌社開會交稿也多半靜默,靜默到共事了幾年,他在她腦中只是一個抽象的名字符號。直到他開始海中攝影,她雖然對海中生物異常陌生,卻彷彿可以直覺照片中流動的意識和情感,於是自告奮勇撰文介紹,在一來一往的討論中漸漸熟稔起來,最後決定在茫茫人海中相依,共游。這個在喧囂世俗中異常沉默的男人,如果他是一隻未命名的魚,從此以後,她就是魚身上的細密鰭鱗所鋪排出的紋理與色彩,別人因為她而能辨識他存在的面貌。
為了更深入他的世界,她也勉強克服恐懼開始潛水,雖然在此之前已對他所拍攝的影像感到驚豔,但是進入無重力的海中世界後,她更真切領略這個內太空何以令人心迷神醉。只是越了解,先前所有想像中的危險,卻一一變成真實的切片置放在高倍顯微鏡之下,纖毛畢現,體液奔流。尤其在她懷有身孕無法陪他下水後,愈發忐忑心慌。
她早就洞悉他費心編織的說法,只是不戳破,拐彎抹角的暗示她其實知情,他的朋友並不能替他遮掩什麼。她並不反對他這個小小樂趣,但是,為何他總要單獨前往?一個人受到外物魅惑而眼光發直時,需要有人在旁拉拔,以免陷溺過深,甚至賠上所有一切。這樣的寬容與體貼還不夠嗎?為何他還是選擇躲躲藏藏的赴會?
隱瞞原是一種體貼,築一道壁壘讓她和事實隔絕,也和恐懼隔絕,但是到了隱瞞不住時,壁壘崩塌變成突來的土石轟然滾落,兜頭將她掩埋。
她知道,陸地太擁擠狹窄,只有空闊的海洋容納得了他的孤寂。
那麼她的悲傷呢?海如此大,卻如此險惡,掀起海嘯吞噬她的一切,已然裝盛不下她的悽愴。
他曾說,潛水日久,發現海洋其實並不如想像中的靜謐,每次下潛,大海始終在耳邊,以一種特殊音頻,喋喋不休,比他呼吐的氣泡還雜遝,還真切。又問她是否聽見。
什麼聲音呢?是不是像藏身在她體內,正孕育生命的這一座汪洋?她常常癡心地撫觸,喃喃說些私密的話,感受一個胚胎在裡頭翻滾,泅泳,探索,成形。感受生命與希望。而小小生命也側耳聆聽來自母體深沉溫柔的呼喚。這一切,他只能從超音波照片一窺模糊的身影,阻隔在母與子的親密連結之外,就像她只能看到顯像的幻燈片,聽不見海對他的殷切絮叨。他對海洋簡直充滿回歸的孺慕,但海洋顯然沒有以母者的心情在看護著他,只是冷然的瞅著,是福是禍,是悲是喜,由他自己去承擔。
她知道他不是貪多務得的人,在海底數位攝影當道的時候,依然堅持使用傳統相機,按下快門的那一刻,構圖、光線、遠近、主題已成形,像命運的吉凶悔吝已成定局,不可修改,即使失敗了也不能刪除重來。這是他的原則。
在轉盤結束前拍攝的是章魚,章魚的體色像閃爍的霓虹燈一向令他著迷,多變的體色據說是用來迷惑獵物、激怒獵物,也是用來保護自己。牠們的生命雖然短暫,卻發展出複雜的腦部結構,成為海中狡黠殺手,違背生物演化的經濟原則,讓研究者不解為何僅僅為了維持一個短暫生命,需要發展出比一般水族還高出許多的智商。這同時也是他的疑惑。
後來,疑惑變成魅惑,他總覺得可以從中得到一些什麼啟發。因此,他總是遺憾沒有一張滿意的作品,所以,接連幾張,對焦或清晰或模糊,或只有局部入鏡,章魚噴射迅速的泳動,身上色素細胞隨經過的地形地物變換不同的顏色,努力逃脫他的鏡頭。
他追逐他的獵物,而,她不知道他在專注拍攝這幾張照片的同時,已經被死神窺伺了多久?此時看來,章魚應是死神放置的釣餌,將他誘引至一般的潛水路徑之外,那裡張羅著一張漁人丟棄已久的漁網……
最後一張,幻燈片中的他拿下面鏡,拿下呼吸的調節器,強睜的眼凸瞪著,嘴角有一彎蒼涼的弧線。海水中是否有他被稀釋的淚?他模糊的眼瞳是否看到她和未出世孩子的身影,快轉著此生的種種?
當他下水的隔日被搜救人員發現時,據說,像一隻黏附在蜘蛛網上的蝴蝶,隨海流緩緩漂動的身子彷彿在做最後的掙扎,她知道的,是死神那雙看不見的手在翻檢緊纏在漁網上的獵物。
身為攝影者的他幾乎不曾入鏡過,最後留下這張自拍,她不得不婆娑淚眼去面對,他的臉在壁上浮盪、模糊。她彷彿看到一片漫漶的白壁上,重現他拍下最後這張作品的過程──
他把鏡頭翻轉,對準一張被恐懼、絕望、遺憾網獲的臉,歉然一瞥,喀!嚓!將自己的生命就此停格在幽暗冰寒的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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