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閱讀小說】3之3 八又二分之一草原
◎周芬伶
園丁回去休息,羽累壞了先睡一覺再說,她在床上輾轉反側,想著園丁的話,她並不想死,而且是強硬地想活下去,她的嬌弱依附都是假的,人要被逼到極限才會現出原形嗎?還是只是求生本能?
快中午時起床,園丁已經來了,她換上寬鬆的舊牛仔褲,連帽短風衣,帶上手套,穿上雨鞋,只差沒配把槍,加入園丁的工作,不再躲在高樓上,穿著小洋裝躲蚊子。小園丁看她一眼沒說什麼,耳聾的母親想搶下她的鋤頭,羽笑笑搖手,母親笑得像嬰兒,母親都是一樣的嗎?羽有點錯亂。
她要親手為母親再造一個碑,對小園丁說:「原來的碑不要了,只要一個大石頭就夠,反正只是象徵。」她到山溝的對面去找更大的石頭,看到一顆瘦長形的石頭,總有十公斤,去除污泥後,抱起來腰都挺不直,還好,不過兩包米的重量,想到這裡蠻力大增,這時草叢那邊遊來一頭眼鏡蛇,這次看得很清楚,扁平的三角頭還吐著蛇信,她不知是嚇呆還是本能,很想把石頭砸向蛇,但她做不到只好定住,蛇就在離腳十幾公分處遊走了,蛇一離開,她腿軟蹲坐地上,這只是好運吧,不可能是真的。
「你不攻擊牠是對的。」
「我嚇呆了,根本沒有攻擊的能力。」
「換上我備用的雨衣吧,行動更方便些。」
「它的材質很特別。」
「也沒什麼?就是輕,防風又防水,登山用的,也是我的戰袍,我父親留下的,他是讀森林的,在林場工作中跌死在山谷。」
「對不起。」
「沒關係,誰的家裡沒有躺一個或死一個?」
「是啊!」
「我的父親很愛他的工作,從小我在林場中長大,簡陋的山屋中,常有雲霧包圍,夜裡好冷,但一家人像一個人不可分,父親死了,我們只有下山,我不知要做什麼,就種種花草,父親很會做也很會教,他走後,我只是三分之一的人。」
「會走出的,慢慢的。」羽心想我曾經是二分之一的人。
羽換上米色雨衣,果然很輕,行動更輕鬆,清除落葉與斷木,光是這些就三車,然後是整理草皮,經過水的沖刷,草皮移位,需要整容。羽做得很有勁,原來做這些工作很有樂趣,就像回到小時候在草地上遊玩與探險,與大自然直面相見,它會給你種種挑戰,人在當中學習應變。三個人整理好庭院重新立墓碑,一切從頭來,整理好後三個人同時靜默,像時針一樣朝著石碑,這個無字碑就像個很平常的大石頭,也許這樣就不被發現也不被破壞,就像以前那些貓狗的墳。園丁在梅樹的另一頭分別挖了兩個墳,也是用石頭做記號。
羽面對大顆大石頭,先是低泣後來轉為哭嚎,三年前母親的葬禮她沒掉一滴眼淚,安塔位時也沒感覺,積壓在心中的情緒一時爆發,這意味著她得真正承認母親的死。園丁靜默地看著她,直到她轉為平靜,拍拍她的肩頭說:「工作差不多了,我們也該走了!」
「你們下一個工作在哪裡?」
「哪裡需要我們,我們就去哪裡。」
「如果他們再來呢?」
「不會來了,現在你可以嚇人了。」
「是嗎?」
警察打電話來說抓到兩個嫌疑犯,要她去指認,沒想到現在警察辦案這麼有效率,她一個人開車到警察局,披頭散髮又是一身全白,一進偵查室,但見兩個十六、七歲理龐克頭,掛鼻環的小男生,正驚恐地看著她:「鬼~~」
她回頭看,難道園丁跟在她後面,還是她長得像鬼?
「怎樣?招認了吧?」
「是我們幹的,那個鬼屋是平常我們聚會的地方,聽說有人搬進來,又是一個人住,就想去亂,沒想到真的有鬼,我們沒幹什麼壞事,就是在草地上尬車,平常我們也常在那裡玩,那是我們的地盤。」
「你們侵入私宅,毀損財物,破壞祖墳,這罪辦起來可不小,看被害人要不要告。」
「告死他們!」羽大吼。
「原來不是鬼,是母老虎。」
她看著這兩個小龐克,原來只不過是如此,不是這地方排斥她,想像的永遠比真實可畏。
「我保留追訴權。如果再來絕不饒恕。」羽指著他們說。
從警局回來已天黑,園丁回去了,明天他們會往哪裡去呢?他們像蟲師一樣,將致命的蟲釋放,讓大地恢復秩序,苦痛的人生卻是無止盡的,就像那個被蟲弄瞎眼睛的女孩,不想再睜開她的眼睛,只想四處流浪,訴說悲涼人生。
時間已到午夜十二點,阿比的時效已過,她應該好好痛哭一場,但連哭的力氣也沒有,太累了,那是肉體的累,心靈卻無比清醒,原來這三年來,她依附著阿比,只是因為自己的失落與不完整,現在她要慢慢完整,經過這麼多事,阿比已變得很遙遠,以後會愈來愈遠,沒有人可以靠別人生存,你終究得一個人面對一切。園丁一定早就通過這一關,她希望可以跟他一樣強,胡思亂想中,不聽使喚地熟睡,不知睡了多久,被尖銳的摩托車聲吵醒,天哪,又來了,羽從床上跳起來,抓起放在床邊的榔頭準備當武器,跑到窗口,在五盞三百瓦的感應燈交輝下,阿比一手抱著安全帽,一手扶著機車,甩著瀏海,傻頭傻腦地茫然四顧。●
自由時報-98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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